乔纳觉得如果自己不是一个肖像师的话,或许会将这番话单纯的当作一个沉浸在悲痛中的人的幻想。
但作为一个刚刚完成过一次画像的肖像师,他恰好知道生死的边界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远比常人所理解的要更为神秘莫测。
而既然他师承中的知识就已经能够让人活着进入和离开生死的边界,甚至带回一丁点东西,至少是一个虚幻的印记来,那么没有理由不猜测还有其他的魔法可以做到同样的事,甚至更多。尽管那些试图对迷离幻境做些什么的前辈们全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但肖像师这个群体在漫长的魔法史上数量太少,出现的时间也并不算特别久远。乔纳不会过于自信的认为自己这一脉是唯一掌握与迷离幻境有关知识的传承。
当然,“主宰死亡”这种荒谬的说法除外——即使是尼可勒梅也不会夸口自己“征服了死亡”。而他创造的魔法石或许不是魔法史上最伟大的物品,但也绝对可以加上个“之一”。至少乔纳无法想象有什么东西在维持生命的领域能够断档式的领先过魔法石。
“或许一些古老的传说,往往根植于更加古老的真实。”
乔纳相当谨慎的组织着措辞——这些内容未必全是幻想,但肯定是谢诺菲留斯在悲痛中为数不多的支柱。而且他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疏忽而产生泄漏肖像师们好不容易才隐瞒下来的秘密的可能,毕竟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一名杂志主编:“魔法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未知,我想任何一种可能性都不应该被轻率的否定,洛夫古德先生。”
感觉自己得到了认可的谢诺菲留斯,眼中第一次焕发出了某种光亮。
“那么,你对‘主宰死亡’这件事怎么看?或者说……复活。如果真的能让逝去的人回来,你觉得……那是一件正确的事吗?”
“这是个很深刻的问题,洛夫古德先生,”
乔纳尽量让自己不做出评判的姿态,温和的回答道:“我相信这个问题一定对你相当重要,对吗?人人都会希望能够挽回失去的事物,尤其是……”
“请等一下,”
谢诺菲留斯突然打断了他:“我不是在寻求安慰,布雷克先生。我是真的想要听听你——几乎是所有巫师中最常与死亡打交道的人,你自己的看法,关于征服死亡,还有复活。”
他的眼神执拗又藏着痛苦,让乔纳在心中悄悄的为他叹息了片刻。
“……我不知道。”
他最终只能摇了摇头,然后在谢诺菲留斯露出失望的神情之前继续说道:“但如果您乐意听,先生,我倒是愿意分享一件我的老师教过我的事情——这并非说教,只是单纯的分享看法。”
“那就是,”
在得到首肯后,他接着说道:“‘我们从不是世界上任何事物的主人’——无论是财富、知识、人际关系、甚至自己的身体和生命。”
“我们更像是租客,租住在这具身体里,有幸与那些美好的灵魂相遇同行一段旅程。而我们想要做到的一切事情,都需要得到一位喜怒无常的房东的许可——它常常毫无理由的夺走别人的钥匙,把租客赶出去;但对另一些人却格外宽容——它可以允许一些人近乎无限的延续租期,或者把房子改造的面目全非……那么,把一个已经离开的租客再请回来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即便如此,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在与房东的合约上不断地延续自己的租期而已,而不是把整栋房子抢过来。只要一个人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够让世界上的每一粒沙子都听从他的命令,那么‘征服死亡’就无从谈起了——这就是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学到,我个人也十分认同的一种思路。”
“这些对您有所帮助吗?”
“……很独到的见解,布雷克先生。”
谢诺菲留斯的声音有些发苦:“的确——就连我们自己的身体和思维有时都不会乖乖听话,更谈何死神呢?”
“抱歉,布雷克先生,或许我说了些胡话……就像故事里的那样,也许复活只会给两边的人一起带来伤害……”
他低着头嘟囔了半天,又喝了些热茶才从幻想中挣脱了出来。
“我们有一个很小的团体,”
他低声说道:“里面都是些像我一样相信、并寻找死亡圣器的人,以你看到的这个符号作为象征。我们相信这是通往更伟大智慧的钥匙。”
他抬起头,邀请道:“如果你有兴趣,我愿意为你引荐。”
“……感谢您的好意,洛夫古德先生。”
乔纳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别的影响先不说,单是霍尔拜因回来看后到他身上挂着个格林德沃的徽记的后果,他就已经不敢想了:“我恐怕自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研究这些深奥的事物……”
“好吧。”谢诺菲留斯似乎并不意外。他将剩下的茶水饮尽后站起身:“今天打扰你了,布雷克先生。谢谢你愿意与我说这么多。”
“也请随时给我写信,”乔纳也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无论是画像的后续维护,还是您或者卢娜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回访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我会的。”
乔纳将谢诺菲留斯送到门口,看着他拿着那幅画像和潘多拉的眼镜,身影有些萧索地消失在幻影移形的爆响中。
他回到房间,在窗边愣愣的站了许久,才坐回书桌前,铺开一张新的羊皮纸,打算给霍尔拜因写信。
……
圣卡奇波尔村,洛夫古德家。
谢诺菲留斯走得很慢,身后跟着卢娜。那幅用亚麻布蒙住的画像被他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中,直到他在一面空白的墙壁前站定。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与期待。
谢诺菲留斯双手微微颤抖,解开了包裹的绳结,缓缓揭开了亚麻布。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画中的潘多拉,和他们记忆中一模一样。她穿着最爱的那件挂满奇异装饰的长袍,那副夸张的防妖眼镜被高高的架在额头上,高高盘起的发髻又垂下一缕发丝。她的嘴角挂着微笑,眼神温柔地注视着画框外的他们,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
“……”
客厅里一片死寂。
良久,画中的潘多拉动了——她的眼睛轻轻眨了眨,变得灵动了起来,真正与谢诺菲留斯和卢娜对上了目光。她的嘴唇微动,发出了他们朝思暮想的声音。
“谢诺,卢娜……抱歉。”
谢诺菲留斯再也无法抑制,捂住脸,蹲下身,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哭声。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后背上。卢娜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画里的母亲,又看看身旁的爸爸,然后抱住了他颤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