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年文士,正是一直蛰伏在西凉军大营内的贾诩。
然而,看透了这一切的他,却丝毫没有将其告知董卓的打算。
他端起案几上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
“明公刚愎,性喜直来直往,恶此等曲折算计。
杨氏狭隘,只重眼前利害,即便某直言相告,彼等亦未必能听,徒惹猜忌。”
贾诩心中暗忖,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这西凉军的谋士乃是李儒一个人说了算,他贸然冒头,除了增加自己的风险没有任何的好处。
他缓缓卷起地图,将其放入袖中。
帐外,董卓正在为杨家的屈服而志得意满,杨彪则在为家族的损失痛心疾首,双方都在算计着如何利用对方剿匪,又如何在此过程中保存自己、攫取最大利益。
洛阳,南宫,嘉德殿。
殿内熏香袅袅,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刘宏半倚在软榻上,脸色带着常年酒色侵蚀的苍白与浮肿,但此刻,他那双惯常浑浊无神的眼睛里,却罕见地闪烁着一丝精明的、如同发现猎物般的光芒。
他手中拿着一份由绣衣使者密报,并结合了司隶校尉部分奏章整理而成的简牍,上面详细记录了近一年多来,崤山境内一股自称“乞活军”的势力如何崛起,如何与弘农杨氏缠斗,甚至引得河东太守董卓出兵,形成三方对峙的局面。
奏报中尤其提到了陈皓、吕布之名,及其对抗豪强、发动流民、乃至巧妙周旋于董卓与杨家之间的种种事迹。
“乞活军……陈皓……吕布……”刘宏用他那因纵欲而略显沙哑的声音低声念着这几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
侍立在一旁、最得他信任的宦官张让,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为这崤山匪患忧心?奴婢这就传令,让司隶校尉加派兵马,会同董卓、杨氏,尽快剿灭……”
“剿灭?”刘宏忽然嗤笑一声,打断了张让的话,他晃了晃手中的简牍,“阿父,你看这陈皓、吕布,像寻常的土匪吗?”
张让一愣,躬身道:“奴婢愚钝,请陛下明示。”
刘宏挣扎着坐直了一些,眼中那抹精光更盛:“你看看他们做的事!专抢弘农杨氏的粮仓,发动泥腿子跟杨家对着干,还能让董卓那莽夫和杨彪那老狐狸互相掐起来,自己却能在崤山里站稳脚跟!这分明是两个……搅局的好手啊!”
他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病态的兴奋潮红:“这些年,朕坐在这洛阳宫里,看着那些世家大族,一个个尾大不掉,阳奉阴违。
朕卖官鬻爵,他们暗中讥讽;朕用你们制衡他们,他们便骂朕宠信奸佞!他们把控着地方,兼并土地,蓄养私兵,何曾真正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
他的声音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气:“弘农杨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更是其中翘楚!如今,总算有人能让他们吃点苦头了!真是……大快朕心!”
张让似乎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陛下的意思是……”
刘宏阴恻恻地笑了:“剿?为何要剿?这把刀,磨得正是时候!他们不是叫乞活吗?好啊,朕就给他们一个活路!传朕的密旨!”
他压低了声音,对张让吩咐道:“想办法,秘密接触这个陈皓。
告诉他,朕知道他们的委屈,知道世家豪强可恨!只要他们愿意继续给朕好好地敲打这些不听话的世家,特别是弘农杨氏,朕可以对他们之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将来或许可以给他们一个合法的身份。”
刘宏的算盘打得极精:利用乞活军这把锋利的、毫无根基的刀,去消耗、削弱像杨家这样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
无论双方谁胜谁负,最终得利的,都会是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乞活军赢了,世家受损,皇权相对增强;世家赢了,也会元气大伤,更需依赖中央。而他付出的,不过是一纸空头承诺和暂时的默许。
“记住,要隐秘!”刘宏强调,“绝不能让杨家或其他世家察觉到是朕在背后纵容。
就让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伙特别能闹腾的山匪罢了。”
“奴婢明白!”张让心领神会,躬身退下安排。
不得不说,张让的办事效率确实很高。
当那位自称姓张、神态举止明显带着内侍特征的密使,在几名伪装成商贾的护卫陪同下,历经周折终于被带到陈皓面前,并出示了那份盖有特殊印信、语焉不详却又暗示着皇恩浩荡的密旨时,陈皓的第一反应并非受宠若惊,而是一种混合着荒谬与惊叹的复杂情绪。
送走张姓宦官,并承诺会慎重考虑后,陈皓独自站在山崖边,望着云雾缭绕的群山,忍不住低声失笑,对闻讯赶来的张梁感慨道:
“张将军,你看到了吗?这老刘家的皇帝,别的不说,这份成年后几乎必然觉醒的、试图利用一切力量制衡朝堂的政治天赋,还真是刻在骨子里了。”
老刘家这一旦成年自动变身政治机器的天赋,哪怕是陈皓也不得不叹服。
从恒帝开始,再到这位灵帝,无一不是在试图用宦官、外戚、乃至地方军阀来对抗文官集团和世家大族。
“咱们的这位天子,为了对抗世家,卖官鬻爵,如今眼看地方坐大,竟然想到要借我们这把匪刀去砍向弘农杨氏这样的高门,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张梁对此嗤之以鼻,瓮声道:“哼!那昏君能有什么好心思?不过是想让我们和杨家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陈先生,切莫上当!咱们靠自己一样能杀出一条血路!”
陈皓点了点头,神色恢复了冷静:“张将军说得对,他刘宏画的大饼,什么守尉之职,什么既往不咎,不过是空中楼阁,信不得。
他今日能利用我们对付杨家,明日就能为了安抚世家将我们卖得干干净净。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这等昏聩君主的信任之上,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务实的光芒:“不过,眼下大哥那边面临董卓、杨氏联军围困,压力巨大。
刘宏这道密旨,虽然虚伪,却也代表了一种态度——至少在短期内,来自洛阳中央的官方压力会减小,甚至可能会在某些方面为我们提供一些便利,比如……物资通道的默许,或者地方官府一定程度上的不作为。”
“张将军,我们要的是时间,是空间,是壮大自身的机会。”陈皓分析道,“与这位皇帝陛下进行一定程度的合作,接受他这种默许,甚至暗中的一些微小支持,比如通过他的渠道来弄到一些我们急需的盐铁、情报,对我们度过眼前的难关,加速根据地的建设,吸引更多流民,大有裨益。”
“但是,我们可以借他的势,但绝不能被他绑上战车,他希望我们恶心杨家,恶心天下的士族我们可以打,但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要由我们自己决定,我们要利用这个窗口期,疯狂地壮大自己,而不是真的去给刘宏当马前卒。”
“陈先生心中有数便可,某听先生的。”张梁说道。
于是,陈皓给了张姓宦官一个谨慎而模糊的回复:表达了对陛下圣明的感激,强调了乞活军只为乞活,对抗不公的初衷,并表示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继续清剿地方豪强不法,为大汉百姓做一点微薄的贡献,但同时也委婉地提出了目前面临的困难,尤其是物资上的匮乏。
这番表态,既没有完全拒绝,给双方留下了回旋余地,也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很快,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原本对通往崤山物资通道严加盘查的一些关卡,似乎变得松懈了些许。
偶尔会有一些来历不明、但标识着宫内用物的商队,能将一些禁运的盐铁、药材运到崤山外围,再由乞活军的人接应进去。
司隶校尉府的兵马,也似乎收到了某种暗示,对崤山周边的匪患采取了更加消极的观望态度。
很快,洛阳宫中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风声,如同投入池塘的涟漪,终究还是隐隐约约地传到了崤山脚下对峙的两座大营之中。
董卓虽粗莽,但其麾下李儒等人并非庸才,对于朝堂动向自有其信息渠道。而弘农杨氏作为顶级门阀,在洛阳的耳目更是灵通。
双方几乎同时捕捉到了那个微妙的信息:陛下对崤山这股匪患的态度,似乎并非单纯的必欲剿之而后快,反而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默许甚至隐约的利用。
这一下,董卓和杨彪都感到有些棘手了。
董卓虽骄横,但这个时期的他内心深处对皇权仍存一丝敬畏,至少表面上不能公然违逆。
若皇帝真的有意纵容乞活军来敲打杨家,他董卓若还拼命剿匪,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
况且,与杨家合作本就不情不愿,如今更有了奉旨磨洋工的借口。
李儒也进言:“明公,既然上意难测,不如暂缓攻势,以勘察地形,整顿军备为由,静观其变。既可保存实力,亦可不违圣意。”
弘农杨氏那边更是心惊,他们深知皇权与世家之间的深刻矛盾,天子此举,分明是将他杨家当成了靶子!
若他此刻仍全力进剿,万一引得陛下不快,甚至暗中支持乞活军,那杨家的损失将难以估量。
他不得不考虑,与乞活军死磕,是否正中陛下下怀?家族内部也出现了分歧,激进派主张不顾一切先灭匪,稳健派则建议暂避锋芒,从长计议。
于是,原本就互相提防、进攻乏力的董卓与杨氏联军,在这阵来自洛阳的歪风吹拂下,变得更加犹豫不决。
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几乎停止,只剩下一些小规模的侦察和象征性的对峙。
崤山乞活军核心大本营面临的外部军事压力,骤然减轻了大半。
外部压力的减轻,给了乞活军宝贵的喘息和发展之机。
而吕布则是趁机出动,连续袭扰了数次杨家的军队的大营,战果颇丰,更为重要的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走了数遭,成功的活下来了乞活军核心,已经开始向着一支百战强军开始转变。
而被困在崤山外围特定区域刘关张部队,处境则颇为尴尬。
董卓不给粮草,杨家更是指望不上,他们几百人驻扎在外,补给日益艰难。
刘备虽然不在军中,但关羽张飞还记得自家大哥的仁义,不肯纵兵抢掠附近百姓,只能靠猎取一些野物冲击,但在入冬之后,军中断粮之忧日甚。
留守大本营的吕布发现了这事后,深思熟虑了一番,然后命令乞活军的士卒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可以出手帮助对方一番。
毕竟,吕布对自家二弟教他的一些东西印象极为深刻,特别是那句:所谓政治就是将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而陈皓这边,在崤山大本营的压力骤减,无需太过担心之后,也终于能够得以腾出手来,解决那个一直让他如鲠在喉的问题——清理那些败坏乞活军名声的冒牌货。
营地中央,陈皓召集了张梁以及第二根据地的几位核心头领。
他将探马搜集来的、关于几股冒名土匪活动区域、规模、主要恶行的情报摊开在粗糙的木桌上。
“诸位,是时候清理这些蛀虫了。”陈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们每多存在一日,我们乞活二字在寻常百姓心中就多一分恶名,那些被他们残害的乡民,也会将血债记在我们头上,此患不除,我们永远别想真正站稳脚跟,更别提获得更多人的支持,别忘了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地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