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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不住了,也装不下去了。

帐内,刘宗禹抱着膀子,那副浑不吝的兵痞架势,让他心底发怵。

帐外,披甲军官肃然环立,腾腾杀气扑面而来。

陆大仓只想立刻逃离这鬼地方。

妈宫澳多好,那里让他安心。

这般阵仗下,他的气势已先弱了三分。

“船,我是扣了。”刘宗禹毫不避讳,坦然承认了,“水师巡防,缉私拿寇,乃分内之责。海上船只往来繁杂,本官见那福海号行迹可疑,便依例盘查。这,有何不妥?”

陆大仓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刘大人,你我之间万事好商量。何必劳动这许多兄弟?不如...请他们暂且回避?”

“回避?”刘宗禹环视帐外,朗声一笑,大手挥出,“都听见没?陆大使体恤诸位,让咱们歇着去!”

他话锋陡转,指向几名百户哨官:“你们全都给老子滚去外垵码头,一个粮袋一个粮袋地查!成色、分量,半点不准含糊!勘合上写的是上等新谷,少一粒、差一分,老子拿你们是问!”

“遵命!”众人轰然应诺。

离去前,还不忘齐刷刷地向陆大仓投去一瞥,那眼神里混杂着怜悯、嘲弄和一丝不加掩饰的敌意。

偏帐内外清静了不少,但气氛还是那么不爽。

陆大仓迅速扫了一眼。

刘宗禹的几位心腹他都认得,王贵、李存孝此刻如泥塑金刚般立在主官身后,纹丝未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格格不入。

布衣,平民,这种场合下,竟也安坐如山?

更让他恼火的是,对方竟还坦然迎上他的视线,目光沉静,毫无避讳。

不懂规矩!

陆大仓心头无名火起。

区区一个白丁,也敢如此直视本官?

刘宗禹大马金刀地坐回主位。

李存孝则拎起桌上的铜壶,不紧不慢地斟满两杯粗茶。他将其中一杯“哐”一声推到陆大仓面前,一不留神,茶水还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

“手滑,大人莫怪。”李存孝嘴上敷衍着,转身却将另一杯茶稳稳当地奉到刘宗禹手边。

这差别对待,未免太过明目张胆。

“扑哧——”一旁的王贵到底没憋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死死抿住嘴。

更令陆大仓错愕的是,那布衣年轻人竟侧过头,一本正经地对王贵低语:“李把总是专业的,你这样就...有失体统了。”

陆大仓宦海浮沉数十年,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

都差点挨顿打,些许羞辱便不值一提,解决事情方为上策。

“陆大使,”刘宗禹端起茶杯,吹开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现在清净了。说吧,你问那福海号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陆大仓看着眼前这个看似粗鄙,实则步步紧逼的武夫,心中暗恨。

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决定开门见山:“刘大人,明人不说暗话。那是我仓司衙门委派海龙帮,专为右营输送补给的船!所有文书、勘合,一应俱全!你无凭无据,擅自扣留,若是耽误了澎湖全岛的军需供应,这个责任——”他声音陡然转冷,“你担待得起吗?”

谁知,刘宗禹听完,竟低低地笑了起来。

“陆大仓,”他放下茶杯,语气都冷了几分,“都到这一步了,还跟老子玩这套虚的,真没意思。”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陆大仓说道:“你言手续俱全,本官姑且信了。但是,本官在船舱夹层中,另查获了千斤上等药材,而你所谓的货单勘合之上,却无一字载明!”

“你想解释吗?还有。”他继续追问道:“敢问陆大使,这上千斤药材,莫非也是上头拨给我澎湖军营的军需补给?走私禁药,律同通番,可是斩绞的重罪!眼下人证物证皆在我手,待本官将所有文书凭证整理完毕,自当将人、船、赃物,一并解送董副将辕门,请他老人家亲自裁断!”

话已挑明,底牌亮出一半。

陆大仓心知对方既未立刻上报,便是留了转圜的余地。他脸色数变,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语气顷刻间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体己的恳切:“宗禹兄,何至于此?”他换了个称呼,拉近关系,“你我同在这海外苦缺当差,都晓得底下人讨生活不易。替官家运粮,脚价微薄,他们顺带捎些乡土杂产,贴补家用,也是人之常情。些许药材,不过芥藓之疾,怎就扯上私贩二字了?”

他端起茶杯,意味深长地抿了一口,将身体凑了凑前,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此事之委曲...董军门亦是略知一二的。他老人家常训诫,水至清则无鱼,待人理事,贵乎一个通达啊。”

他终于将背后最大的靠山,隐晦地摆上了台面。

此言一出,既是施压,亦是递出台阶。潜台词再明白不过:此事上官早有默许,系一方成例,你刘宗禹若执意揪着不放,捅破了天,于你于我皆无益处。

他满以为,搬出董副将的名头,对方多少会心存忌惮,就此收手。

然而,刘宗禹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只见刘宗禹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竟豁然开朗,他右手猛地一拍案几,身体前倾,语气带着惊喜:“哦——?如此说来,董军门竟也知晓此中情由?”

陆大仓心头一喜,以为对方终于识得利害,他嘴角微动,正要顺势将这共识坐实。

“好!”

“好!”

“好!”

刘宗禹连道三声好,脸上一片欣然,“本官还正忧心,此事该如何具文上禀,既恐冤屈了陆大使麾下办事之人,又惧枉纵了作奸犯科之辈,有负朝廷法度!如今既知董军门早已洞悉在先,那便再好不过!本官更应将此案人证、物证、文书、账目一一梳理明白,原原本本,呈送军门亲自裁断!如此,既不伤同僚和气,全了法度人情,本官也免了徇私舞弊之嫌,得以置身事外。妙极!妙极!”

陆大仓彻底被架在了火上!

他瞠目结舌地望着刘宗禹,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万万料不到,自己抛出的底牌,竟被对方当成了呈堂铁证!

若此刻承认,刘宗禹真将卷宗递上去,董副将为求自保,头一个要料理的便是他陆大仓。

若此刻否认,那方才董副将知情之言,便是板上钉钉的欺瞒上官之罪!

直到此刻,他才悚然惊觉,自踏入这军营起,自己便已落入彀中。

对方何曾想过与他谈船?

从始至终,谈的都是规矩!

帐内无声,唯有陆大仓粗重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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