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渐息,午后阳光的毒辣劲也退了个三四分。
澎湖右营三号,这艘高大的赶缯船正压着浪头,巡弋在西屿外侧的咽喉航道。
船体两侧的海浪声哗哗作响。
甲板上,兵丁们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则靠着船舷打盹,一片懒洋洋的气氛。
远方几处暗礁在浪涌中时隐时现。
“刘大人,这天看着不对了,我怕有暴风雨啊。”周老坎不知道啥时凑到刘宗禹身边,低声说道。
“嗯,听你的,回去。”刘宗禹抬头看了看天色,回头对艉楼吼了句。“陈副舵,回营!今天不巡了,叫弟兄们回去好好喝一顿!”
“好嘞!大人放心!”陈副舵高声应和,随即转向老舵工:“周老坎,掉头,回西屿湾!都动作利索点,趁风没乱,把主帆收了!”
周老坎回应一声,随即带着几个水手开始忙碌起来。很快,高大的船身利落地切开海面,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
听着身后水手们忙碌的号子与帆索摩擦的声响,刘宗禹的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钱袋上,四十多两碎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让他心情一片大好。
搞定张五之后,又接连查了四艘船,还不错,弄了差不多四十两白银,收获比往日大多了。
这年头,还是抢钱来的快一点。
这时,王把总从艉楼的木梯下来,在起伏的甲板上稳住身形,几步凑到刘宗禹身边,左右看了一眼,低声说道。
“大人,西屿湾开始派船送来了消息,张五的船已经入港了。咱们...真就这么吞了?”王把总脸上有些忧虑,“陆大仓那批货怕是有些烫手哦。”
刘宗禹的目光没有离开海面,只是嗯了一声。
“对了,陆大仓那小子是啥来头?赵铁柱和我说过一些,说是啥知府的小舅子,咱日月岛哪位知府不是那啥满洲镶蓝旗人吗?他哪来的这么个小舅子?”
王把总见状,声音更低了些:“大人啊,这觉罗四明以前是在浙江严州担任知府的,我想可能是任上讨得个小妾吧,嗨,这上头得事情乱得很。不过我听说董果董大人和这个觉罗四明来往还比较密切,所以陆大仓这小子一贯挺嚣张的。”
“哦,是这样。”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官场这张网,从京城一直撒到了海岛,他们都只是网里的鱼。
“他大爷的!”刘宗禹想想有些不爽,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红衣大炮上,发出“铛”的一声闷响,惊得附近几个打盹的兵丁一哆嗦。“管他什么知府,什么蓝带子!克扣我们右营弟兄三个月的粮饷,这批货,老子就当是他姓陆的替他主子赔的!充公了!”
“哎呦,草!”刘宗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甩着手,“你怎么不拉住我!”
王把总有些哭笑不得:“大人,您这暴脾气上来,谁拉得住啊!”
“使不得啊,大人!”回过神来,王把总急了,他也管不了刘参将的手了。“万一这批货里有那位觉罗爷的份子,别说咱们,就是董大人他也兜不住!而且.....而且这批货,太值钱了!”
他伸出手指,接着又比划了一下:“当时我就找了船上一个懂行的老兵验了货,光那五十箱上好的樟脑,就值三百六十多两!再加上姜黄、通草和船上那些精米,拢共怕不是有九百多两银子呢!”
“这么多?”刘宗禹也有些小意外。
“是啊!大人,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动了它,不就捅了马蜂窝吗。”
刘宗禹冷笑一声:“捅马蜂窝?老子的弟兄都快没米下锅了,还怕他这几只马蜂?这样,回营以后,你派人去告诉那个姓陆的,让他把咱们右营三个月短缺的粮饷给补齐了,这船货,老子就还给他。”
“你看,”他掰着手指头算账:“在册虚报的不管,现在咱们右营六百号人,饷银三个月总额是两千七百两,他发了一半,还欠老子一千三百五十两。粮食五百四十石,他也只给了大半,还欠七十石。他娘的,就算给的也都惨了石子,你算算,他这船货够吗?”
王把总的脸都快皱成了苦瓜:“大人,不够啊,差得远呢!再说,这粮饷是董大人亲自批下来的数目,不然,那姓陆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这样的手脚啊。他现在敢这么扣,这里头...多少有董大人的示意啊!”
“草!”刘宗禹的火气又上来了,他猛地一脚踹在炮座上,“本来右营满编一千人,他董果在册子上吃了四百人的空饷,一年到头几千两银子进了他自己的口袋,这还不够?连底下这几百号卖命的弟兄嘴里的口粮都要抢!”
“嘘——”王把总吓得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急切地四下张望,“大人!小声点!这船上人多嘴杂!”
这大海的天,如孩儿面,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只是一抹阴霾,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乌云便如泼墨般席卷了整个海平面,低低地压将下来。
原本鼓荡着船帆的信风消失了,紧接着,凉风从相反的方向吹来,随即在几息之间迅猛增强。
铜钱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先是稀疏,随即连成一片,变得无比密集,被狂风卷着,狂暴地抽打着船身。
“快!所有人!稳住身形,抓紧了!”陈副舵的吼声穿透风雨传到甲板。
刘参将一个趔趄,险些被甩下艉楼,全靠死死抱住身旁的桅杆才稳住身形。
王把总也没好到哪里去,在湿滑的甲板上连滚了几圈,幸亏一把抓住了缆绳才没被抛进海里。
水手们无需命令,已然依照应对风暴的程序各自搏命。
陈副舵拼命扳动舵杆,试图将船头对准风浪较弱的方向。可开阔的海域四面都是巨墙一样的浪头,船只在浪涛间被抛来甩去。
已降下的船帆被风扯起,又被绳索缠住,带动船体剧烈摇晃。水手们冒着被甩飞的危险,用斧头奋力砍断帆索。有人开始推动沉重的副锚,甚至船首的备用桅杆及绞盘棒,试图将它们推入海中以稳定船身。但在排山倒海的浪涌面前,这些努力如同儿戏,船体的倾斜角度越来越大。
当所有人力手段都用尽后,恐惧便攫住了每一个人。大家都在狂暴的风浪声中,朝着妈祖神位方向嘶声祈祷。
刘宗禹在剧烈颠簸的甲板上翻滚,双臂死死抱住那根救命的桅杆。海水和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
“妈祖娘娘!若能饶过此番!信男刘宗禹...必......!”
一个巨浪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