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晨祷钟声穿透薄雾,回响在肖恩耳中,与发放恩赐饼时的钟鸣诡异地重叠。
他站在侍从队列的最末排,昨夜静思角让崭新的灰袍还透着潮意,他低垂着眼帘姿态如同融入背景的石像,完美地收敛着所有属于地下街的棱角。
今日是基础体能与武器适应训练。
训练场上的砂砾在初升的烈日下蒸腾起灼人的热气。
教官是一名教会派遣过来教导的骑士,言语严厉要求极细。
操场上,侍从们绕场奔跑举盾击打沙人。
肖恩的步伐不算快,但异常稳定,从未被队伍落下。这份源自地下街挣扎求生如同骡马般的耐力,落在养尊处优的贵族眼中,却成了粗鄙的烙印。
“哈,地沟里爬出来的老鼠,也就剩这点硬扛的蛮劲了。”
艾因·凡瑟倚在训练场边缘唯一的树荫下,正用着一块上好的丝绒布擦拭着他那柄剑柄镶嵌着细碎魔晶的训练木剑。
阳光落在他精心打理的金发上,他碧蓝的眼眸里淬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在看一团散发着异味的秽物。
他身边的几个跟班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立刻凑了上去。
“训练场嘛,磕碰难免,”一个跟班压低声音,目光像淬毒的钉子钉在肖恩身上。
“有些人天生就笨拙得像头石蹄兽,活该被剑尖亲吻。”
“说得对,”另一个接口,脸上挂着恶毒的狞笑,“尊贵的长官可没闲暇去管哪个蠢货自己撞上了剑锋。”
【艾因少爷点头了……机会!】
下一轮短剑步伐练习开始。肖恩的对练侍从,正是那个心怀恶念的跟班。
两人身影交错,剑锋相击发出脆响。一次看似寻常的回撤转身对方左脚“恰好”探向肖恩右脚后方,同时肩膀凶狠地撞向肖恩的肋下!
肖恩在地下街无数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反应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猛地拧腰侧身,险险避开了肋下的重击。然而身体的剧烈偏移,让对方的木剑剑锋终究在他因格挡而暴露的手背上狠狠擦过!
就在这身体因闪避而失衡双方距离拉近到极限的瞬间!
肖恩那只没握剑的左手,如同在地下街无数次从不怀好意的“恶狼”怀中摸走钱袋般,借着身体被撞击带偏的力道和宽大袖袍的完美遮掩,在对方腰侧系带内侧极其隐蔽地一掠而过!
指尖传来微凉硬物的触感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发生。
被木剑擦过的手背伤口血珠迅速渗出,沿着他沾满砂砾的指关节蜿蜒流下。
“啧!连站都站不稳?”那跟班立刻后退一步,夸张地扬起眉毛,声音大得刺耳,“地下街的烂泥坑爬惯了,连坚实的石板都不会走了吗?没用的渣滓!”
“我看是吓破了胆,腿都软了吧!”另一个跟班嗤笑着帮腔。
艾因·凡瑟这才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靴子踩在沙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停在几步外,居高临下地看着肖恩因疼痛微微蹙眉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
“连柄木头玩具都握不牢吗?还是说,你们那阴暗巢穴里只教会了如何在污秽中打滚,没教过如何像一个真正的侍从那样站立?”
艾因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只让肖恩和近处的跟班听清,“看来圣女殿下的眼睛,也不过是如此。”
教官远远瞥了一眼肖恩手背的血痕,又扫了一眼艾因,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最终只是沉声喝道:“训练继续!所有人,集中你们涣散的精神!别像没断奶的羔羊!”
随即转身走向另一组,仿佛那点冲突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贱民的血也配弄脏这里的石头?这点伤……真是便宜他了。】
艾因的心声充满了未能尽兴的遗憾。
肖恩没有争辩。
他沉默地弯腰,用未受伤的手捡起掉落的木剑。当他重新直起身,紧握剑柄时,左手悄然缩回袖中,一个来自攻击者腰带内侧的战利品,带着精致花纹的银质纽扣。
在地下街,这叫“交换”。
一道伤口,换一点利息。
他重新摆好防御姿态,低垂的眼睫掩去了所有情绪。
手背的血滴落在干燥的沙地上,形成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连挥拳的勇气都没有?果然是条只配挨揍的贱狗!教会捡回来的垃圾!】
攻击者的心声得意洋洋地在肖恩脑海中回荡,充满了愚蠢的优越感。
第二个了,肖恩在心底默数。
午课是圣典默诵与祷文抄写。
巨大的石厅内,肃穆得如同千年陵墓。高耸的穹顶上是冰冷的弥雅圣徽浮雕,石质神像的眼眸漠然俯瞰着下方渺小的众生。
斑斓的日光透过高悬的彩色玻璃窗照射下来,在冰冷的石地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主讲的老教士用咏叹调般抑扬顿挫的声音吟诵着繁复拗口充满古老隐喻的经文,要求所有侍从逐句跟读,不容半分差错或迟疑。
这对肖恩而言,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酷刑。
那些象征神圣的古老词汇晦涩难懂的句式结构,冗长繁复的象征隐喻,对他这个从未接受过正统神学教育,只在地下街的阴影里学会生存的人来说,如同天书般遥不可及。
他的读音生涩古怪,在周围整齐划一、如同合唱般的诵念声中显得格外刺耳突兀。
“听啊,我们尊贵的泥巴种侍从又在亵渎圣言了,连祷词都念得七扭八歪,活像喉咙里卡了鱼刺。”
细碎的讥笑从后排传来。
“怕是连《涤罪箴言》的第一章都没翻开过吧?真不知道圣女殿下那洞察世间的目光,为何会落在这等污秽之上。”
另一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肖恩置若罔闻。
他只是在冗长的诵经结束后,默默地留在冰冷坚硬的长石凳上,摊开粗糙的羊皮纸,用僵硬的手指笨拙地握紧一支磨损的羽毛笔,蘸了墨水一笔一划极其艰难地临摹着老教士留在前方巨大抄写板上的文字。
他低垂着头,黑色的碎发遮住了前额,也挡住了所有投向他的鄙夷或好奇或纯粹恶意的目光。
在他斜对面,靠近冰冷石壁的阴影里,一道身影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
少年端坐着,身上的灰色侍从袍浆洗得一丝不苟,没有半分褶皱,领口扣得严严实实,直抵下颌。
他双手捧着一册厚重皮质封面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色,边角卷起的古老圣典,金属细框眼镜后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泛黄脆弱的书页上,神情木讷得如同藏书区角落里一尊被遗忘的落满灰尘的圣徒石雕。
“瞧,萨缇亚又在啃他那本老掉牙的古籍了,”附近有侍从压低的议论飘来,“真是个怪胎,活像长在书堆里的蘑菇。”
萨提亚?
肖恩握着羽毛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位置,离那身影更近了些。
当他坐定,凝神倾听:
【主教大人所言甚是,通往圣座的道路必然铺满荆棘与试炼……真正的锤炼往往以苦难与不公的面目降临……】
【……愿圣光指引他前行的暗路,愿他在苦难的熔炉中褪尽尘世的杂质……】
肖恩握着羽毛笔的手指,在粗糙的羊皮纸面上,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笔尖凝聚的墨水滴落,在苍白的纸页上洇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深不见底的黑色圆点。
像一只在幽暗中无声凝视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