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没有回应母亲的疑问,他只是轻轻握了握母亲那只冰凉的手。
然而,他的目光却穿透了摇晃的车厢门帘缝隙,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这片被称为“正街”的土地上。
车轮碾过的不再是地下街那混杂着劣质魔晶碎渣、炼金废料与腐臭污泥的烂泥路,而是平整坚实的石板路。
缝隙间甚至嵌着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星砾石,在阳光下如同碎落的星辰。
道路两旁,不再是歪斜拥挤散发着霉烂气味的铁皮棚屋,而是一排排由灰白石料砌成带着尖顶或者是拱窗的低矮屋舍。
屋顶铺着深色的瓦片,烟囱里飘出的是木柴燃烧发出带着松脂香气的烟,而非地下街那刺鼻的劣质魔晶废料燃烧的恶臭。
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
空气是流动的,带着青草的味道以及远处面包房飘来的令人食欲大增的甜香气息。
最刺眼的,是那些在街角奔跑嬉戏的身影。
那是正街的孩童。他们穿着整洁的衣裳,颜色鲜亮,有些女孩的裙角甚至还用银线绣着精巧的铃兰和矢车菊,小孩脸颊健康的红润,而非地下街孩子那种营养不良的蜡黄,污垢覆盖的灰暗。
他们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用彩色的丝带或小皮绳扎着,笑声响亮毫无顾忌地在阳光下回荡,追逐着边缘嵌着符文滚动着的木环。
一个不小心摔倒在洁净石板路上的小男孩哇哇大哭起来,立刻有衣着体面的妇人从旁边挂着常春藤的屋门里跑出来,一边心疼地将他抱起,一边拍打着不存在的灰尘柔声哄着。
而不是像地下街那样,摔倒的孩子只能自己默默爬起来,或者被更凶恶的孩子踩上一脚。
这一幕幕无声地嘲弄着地下街孩子们对“地上”那贫瘠而模糊的想象。
肖恩看到了米诺永远不可能拥有的鲜亮衣袍,听到了那些少年们在地下街酒馆吹嘘时提及的那镶嵌在石墙上的水喉,在阳光下反射着光,只需拧动符文旋钮,便能流出据说洁净甘冽的活水。
他看到的是被阳光、宠爱和魔法护佑包裹的生命。
母亲也看到了。
她那只被肖恩握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手背。她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些奔跑的孩子,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羡慕,只有如同穴居生物骤然暴露在烈日下的惊惶与茫然。
对她而言,这阳光普照秩序井然的“正街”,比地下街永恒的黑暗更加陌生,更加令人窒息。
马车沿着教会指定的那条洒满辉光石碎屑的圣途,驶入正街上城区外围一处名为“圣愈回廊”的神职医馆。
洁白的石墙爬满了苍翠的常青藤,空气中弥漫着宁神草燃烧后散发出令人心神安宁的淡淡馨香。
这里安置着神职者的家属与正街里需要圣光抚慰的病弱者。
雕花的石廊下,一盏盏镶嵌银边的圣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温暖而神圣的光晕。
将母亲交付给两名神情肃穆的修女,完成繁琐的登记后,肖恩被引至一处僻静的回廊。回廊尽头,巨大的弥雅圣徽浮雕在冰冷的石墙上投下庄严而沉重的阴影。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被修女搀扶着几乎要被宽大灰袍淹没的单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等我。”
一名穿着灰色短袍的神职执事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递来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
“候补侍从肖恩,这是你的衣物。”执事的声音毫无情绪起伏,如同宣读教典一般。
那是侍从营地的灰白长袍,布料细腻柔软,远胜地下街的粗麻布衣。
胸口处,淡银与深蓝的丝线交织成精致的纹路,正是“圣女侍从候补”的身份徽记。
肖恩接过,指尖拂过那光滑的织物,触感陌生而冰凉。
这地下街从未接触过的布料,穿在身上,却像一层难以挣脱的以圣光为名的无形枷锁。
侍从营地坐落于内城区边缘,紧邻着庄严肃穆回响着圣歌咏唱的神学院尖塔。
这里是教会熔炼未来神职者与圣骑士的熔炉。高耸的尖顶建筑和平整如镜的演武场以及回荡着圣歌的祈祷堂,无不彰显着弥雅神圣的光辉。
能踏入此地的,多是背负着显赫姓氏贵族或是流淌着古老血脉的子弟。
除了肖恩。
当他踏入营地那刻有圣徽的拱门,议论已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看!就是他?那个从地沟里被圣女殿下捞上来的幸运儿?”
“听说连个姓氏都没有,祖辈的骨灰怕是都混在矿渣里了……全靠圣女殿下一时慈悲……”
“他会念完整的弥雅祷文吗?知道《圣光启示录》第七章讲的是净化还是救赎?”
“啧,他母亲?据说是个被魔力蚀空了肺腑的乞妇,连最纯净的圣水都洗不净骨子里的卑贱……”
“这种人……居然能和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教会真是……仁慈得过了头!”
“简直是圣地的亵渎!污秽了这片光耀之地!”
肖恩听见的不止是这些刻意拔高的、充满恶意的声音,更有那些未曾出口却更为尖锐的杂音,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他若敢靠近我的房间,我让他爬着滚出营地!用靴子!】
【一个无姓的秽物,就该像阴沟鼠一样跪在营地大门外忏悔,而不是站在我们中间!】
【今晚……得让他明白自己该待的位置……静思角的霉味最适合他!】
【恶心透顶!他那双灰眼睛扫过来的时候,简直像是在说我们才是该被扫进垃圾堆的渣滓!】
他被分配到西侧廊道最尽头的一间小屋。屋舍不大,陈设也仅是一床一桌一椅,甚至还有一扇能望见一小片澄澈天空的窗户。
与地下街那弥漫着铁锈与腐水气味的窝棚相比,此处已是天堂一般。
肖恩刚将随身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衣,一个装着母亲常用草药的小布包放在硬板床上。
突然,本就未关严的门被一只擦得锃亮镶嵌着细小防护符文的马靴一脚狠狠踹开!
“这间屋子,你,让出来。”
一个傲慢的声音响起。
肖恩抬头。门外站着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衣饰虽同为侍从候补的灰白长袍,但用料明显更考究,剪裁也更合体,外套的袖口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家族藤蔓纹饰。
他下巴微抬,眼神里淬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优越感,看着肖恩如同在看一团碍眼的散发着异味的秽物。
他身后,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神态傲慢的少年堵住了门口。
“聋了?还是在地下街当臭鼠当惯了,听不懂人话?”
见肖恩没有立刻匍匐遵从,少年不耐地皱起眉,向前逼近一步,昂贵的靴底踏在光洁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