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初春,京城的寒风依旧料峭,但大学32楼306宿舍内,却蒸腾着年轻人特有的火热生气。
送走了叶北蓓,陆昊再次推开宿舍门时,一股混杂着新刷油漆、木头和年轻男性体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宿舍里已经有了三个人。
靠门的下铺,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青年正费力地捆扎着铺盖卷,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带着浓重的陕北方言口音:“来咧?俺是王建军,睡这儿。”
窗边下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模样斯文的青年放下手中的书,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南方口音的软糯:“李建国,上海的。”他手边是一本包着牛皮纸封皮的《高等数学习题集》。
最后一个从上铺探出脑袋,顶着一头乱发,眼神活络,一口京片子又急又快:“赵卫东,本地人。哥们儿你就是马小军吧?好家伙,咱们系的状元爷!可算见着真人了!”他动作利落地跳下床,热情地接过陆昊手里一个网兜。
陆昊笑着应和,目光快速扫过未来四年将要共同生活的伙伴,也将这间不足十五平米,摆着四张铁架床、两张旧书桌的陋室刻入脑海。
这就是他在这个新时代的起点了。
安顿的过程简单迅速。
陆昊最早来宿舍的,王建军选在了他的下铺。
叶北蓓已经帮他把母亲浆洗得硬挺的床单铺好,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几本核心笔记和父亲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放在床头小桌,宿舍已经安顿齐活。
傍晚,四人结伴去学一食堂吃饭。
穿过燕园,古朴的建筑,苍劲的古木,以及来来往往那些抱着书本、眼神中带着求知光芒的学生,都让陆昊心潮微涌。
这里的气息,与大院的燥热奔放截然不同,是沉静的,深厚的,带着书香与思想无声交锋的暗流。
食堂的晚饭是玉米面窝头、熬白菜和一小碟咸菜。
王建军吃得香甜,李建国细嚼慢咽,赵卫东则边吃边抱怨伙食比不上家里。
陆昊安静地吃着,感受着这集体生活的开端。
晚上,宿舍第一次“卧谈会”在熄灯后自然而然地开始。话题从家乡风物,渐渐聊到为何报考经济学。
王建军语气朴实:“俺们那儿太穷了。就想学点本事,看能不能让地里多打点粮食,让村里人日子好过点。”
李建国推了推眼镜,在黑暗中声音清晰:“我认为经济学是经世致用之学。国家百废待兴,需要科学的方法来规划和管理经济。”
赵卫东嘿嘿一笑:“我啊?觉着这专业以后能分个好单位呗。再说,跟钱打交道,总不吃亏。”
轮到陆昊,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沉稳:“我想看懂这个时代正在发生什么,以及未来可能会发生什么。经济学或许能提供一副眼镜。”
他顿了顿,“而且,我觉得我们这代人,有机会也有责任,参与到重新塑造这个国家经济脉络的过程中去。”
这话一出,宿舍里有了短暂的寂静。
王建军似懂非懂,李建国在品味,赵卫东则咂咂嘴:“嚯,状元就是状元,这调子起得高!”
虽然理解层次不同,但陆昊话语里那种超越个人得失的视野和隐隐的抱负,让其他三人心头都微微一动。
一种混合着敬佩、好奇乃至一丝不服气的微妙氛围在306宿舍弥漫开来。陆昊知道,他在这里的“尊重”,需要靠实实在在的行动去赢得。
开学第一周是新生军训。
在操场练习队列时,陆昊【力量9】的体质和原主父亲军人家庭带来的潜移默化发挥了作用。
站军姿纹丝不动,正步踢得铿锵有力,很快被选为排头兵。
休息时,他还主动帮几个体力不支、动作不协调的同学纠正动作,整理武装带。
那份沉稳和毫不藏私的帮助,让他迅速在班级男生中积累了最初的好感。
军训结束,正式课程开始。
第一学期的核心课是《政治经济学(资本主义部分)》、《高等数学(经济类)》和《党史》。
《政治经济学》课堂上,老师正在讲授劳动价值论。
讨论环节,大部分同学还在循着课本和笔记,复述着计划经济的优越性。
陆昊举手,在得到老师示意后站起身,语气平和却清晰地提出:
“老师,马克思指出价值规律是商品经济的基本规律。它像水,有自身的流向。
我们在强调计划指导的同时,是否也需要考虑价值规律这支‘看不见的手’的自发调节作用?
比如,农村统购统销,如果收购价长期背离价值,会不会挫伤生产积极性?”
课堂上一片寂静。
这个问题在当时的环境下,带着一丝敏感的锐气。
老师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这位同学的问题很有深度。这涉及到计划与市场的关系,是经济学中一个非常复杂且重要的课题。我们后续课程会逐步探讨。”但陆昊注意到,老师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兴趣。
课后,李建国凑过来,低声道:“马小军,你胆子真大。”语气里不乏佩服。
赵卫东则拍拍他肩膀:“哥们儿,有你的!不过这话可别在外面乱说。”
陆昊笑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大会即将做出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明确提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指导思想。
思想的坚冰,需要一点点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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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数学》对他而言更是轻松。
前世的基础,加上备考时的深入学习,让他游刃有余。
他整理的课堂笔记和解题思路,条理清晰,方法巧妙,很快成为宿舍乃至班里同学的“参考书”。
王建军数学底子薄,陆昊便每晚抽半小时给他“开小灶”,从最基本的函数概念讲起,耐心十足。
王建军感激之余,学习也更加拼命。
他开始规律地泡在经济系资料室,那里有复刊不久的《经济研究》杂志。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上面关于“按劳分配”、“价值规律”讨论的文章,敏锐地捕捉着理论界悄然松动的气息。
他用父亲留下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思考和疑问。
每周,于北蓓都会来到清北和他见面,他会挤出时间给于北蓓补习功课。
一起看未名湖的冰化了,博雅塔的美丽倒影,讲述食堂的窝头偶尔会硌牙,还有他在课堂上“冒险”提问的趣事。
更多的是鼓励,附上他自己总结的数学公式记忆口诀,或者一段他认为优美的英文句子。
于北蓓也诉说着复习的枯燥、进步的喜悦,还有对他浓浓的思念。
一个周末的下午,陆昊正在图书馆翻阅一本英文影印本的《经济学原理》,试图啃下那些陌生的专业词汇。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同学,这本影印本比较老,有些术语翻译和现在不太一样。可以参考一下最近内部编译的《西方经济学名词解释》。”
陆昊抬头,看到一个气质儒雅、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老师站在旁边。他连忙起身。
“我是经济系的张明远。”老师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我看你经常在这里看这些书,很好奇。大一的课程,接触这些会不会太早了点?”
陆昊心念电转,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坦诚地说:“张老师您好。我是觉得,要理解我们自己的经济问题,可能需要更广阔的视野。这些书里的观点未必正确,但可以提供不同的思考角度。”
张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拿起陆昊放在旁边的笔记本,翻看了几页,看到上面工整的笔记和用红笔标注的疑问,点了点头。“很有想法。学习经济学,既要扎根中国大地,也要具备国际视野。有兴趣的话,下周我有个小范围的讨论课,主要是几个年轻老师和研究生,讨论一些当前的经济热点,你可以来听听。”
“谢谢张老师!我一定去!”陆昊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连忙答应。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风拂面,带着未名湖畔青草的气息。
陆昊看着图书馆明亮的窗户,那里汇聚着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年轻头脑和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