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洛夫古德先生,我是乔纳.布雷克,您预约的肖像师……不对,太僵硬了。”
“感谢您愿意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邀请我……不对,要先确认委托人的状态,而且他还有个女儿……”
收到信的第三天下午,也就是约好与谢诺菲留斯会面的日子,旅馆中已经只剩下了乔纳一人,正对着镜子反复调整着神情和语气。
离出发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不到,理论上该准备的东西他也已经在这两天里反复确认、复习——但没办法,事到临头总是这样,尤其是在霍尔拜因还特意离开,让他完全独自面对委托的时候。
在指针又向整点逼近了几分后,乔纳终于逼自己把那些永远没法满意的表情和台词都压了回去,离开镜子,转身最后清点了一次那些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然后忍不住再检查一次、再检查一次……
“好了,足够了,冷静下来……”
他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试图让头脑放空下来,但手还是忍不住伸向口袋,摸了摸自己是否带好了魔杖,然后借着这股劲直接站起来拿好东西,在产生“再检查一遍”的念头之前及时发动了幻影移形。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圣卡奇波尔村的景色呈现在了乔纳的眼前。
不远处的山丘上就是洛夫古德家的房子。房子周围的花园里有不少奇特的植物,但都由于缺乏打理而耷拉着脑袋,整栋建筑如同蒙了一层灰一般,与午后的阳光格格不入。
乔纳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切情绪压进心底,然后走上前,叩响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嘎吱——
门轴转动的声音有些干涩,后面站着的是一个憔悴的男人,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眼神黯淡而疲惫。他努力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但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洛夫古德先生?”
尽管是初次见面,但乔纳几乎不需要确认他的身份——这样的眼神他已经在老师身边见过很多了。
“是的,您好,布雷克先生,”谢诺菲留斯声音沙哑,“请进。”
房间里并不杂乱,但也不难看出经历过一番仓促的整理。在谢诺菲留斯关上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后,一个小女孩从二楼的楼梯口探了探头,随后慢慢的走了下来。她有着和谢诺菲留斯一样的金色长发,看上去还有点脏兮兮的,面色同样黯淡,但似乎比谢诺菲留斯状态稍好一些。她光着脚,小步跑到了正在坐下的谢诺菲留斯身边。
“我的女儿卢娜。”
谢诺菲留斯的笑意这才稍微真实了点,揉了揉女孩的脑袋。乔纳冲着她温和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而卢娜则微微歪着脑袋,目光空洞而茫然的盯着乔纳,不知是在发呆,还是被什么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比我勇敢。”
谢诺菲留斯盯着面前的水杯,轻声说:“潘多拉不在的这些天,我一直恍恍惚惚的,总感觉她只是出了趟远门,或者像往常逗卢娜玩一样藏了起来。我不敢去看潘多拉留下的东西,她的戒指、她的魔杖、她的试验台……那会让我疯掉……”
他有些哽咽了,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一直是卢娜……卢娜在照顾我,尽管她也很难过……她会提醒我妈妈走了,再见到妈妈只能在很久很久以后了……也是因为她,我才意识到潘多拉需要一幅肖像,我们也需要……”
乔纳无声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余光留意了卢娜一下,看到她依旧静静的歪着头,像是在认真听,又仿佛思绪飘到了别处之后,才重新看向谢诺菲留斯。
“洛夫古德先生。”
乔纳的身子微微前倾,让自己的语气平稳、缓和一些:“陡然失去挚爱的痛苦一定是来的既仓促又剧烈的,对吗?几乎能把一个人的一生撕成两半……想要避开它的想法是完全正常、也十分常见的。”
“而您想要用这种方式尝试为她留下一个纪念、让您和卢娜能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与她联结——这是非常珍贵的决定。”
谢诺菲留斯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没有说话。
乔纳也跟随他安静了下来,同时在脑海中飞速组织着措辞,过了片刻后才轻声开口。
“如果您愿意,也许可以和我说一说……潘多拉,在与您一起的生活里,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最让人难忘的神情,或者一些习惯?”
“她……”
谢诺菲留斯的手指摩挲着膝盖上的布料,张了张嘴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妈妈喜欢把头发盘得很高。”
一直安静着的卢娜忽然开口了:“像个塔楼一样——不过每次她低头写东西的时候总是会掉下来一缕。”
她的声音同样有些沙哑,但飘飘忽忽的,有点像在唱歌。
乔纳转向她,轻轻点头:“嗯……她的头发很长,对吗?而且她喜欢把它盘起来。”
卢娜认真地补充:“她说那样才不会掉到坩埚里。”
谢诺菲留斯忍不住低笑了一声,随即声音又哽住了。他抬手捂住眼睛,肩膀微微抖动。
卢娜微微伸手,似乎想拉一拉谢诺菲留斯的衣角,但是顿了顿后又看向了乔纳。
乔纳轻轻摇了摇头,卢娜便也安静了下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和他一起静静的陪着正压抑着哭声的父亲。
片刻后,谢诺菲留斯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乔纳这才抬头,将一杯水往前推了推。
“……谢谢。”
谢诺菲留斯抽了抽鼻子,端起水来一口气喝下了大半杯后面色才好看了一些。
“她……她喜欢做各种研究,尤其是魔药。”
他声音依旧沙哑,但不再那么颤抖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钟楼的庭院里,那时她……”
……
时间流逝,窗外渐渐浮现出了晚霞的红光。
“那么,洛夫古德先生,还有卢娜,请你们想象一下,”
乔纳决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声音依然低沉而平稳:
“想象一下,如果潘多拉现在就坐在这里,坐在你们身边的这把椅子上——你们希望对她说些什么?她又会怎样回答你们呢?”
“我会……我会对她说,我很抱歉,”
谢诺菲留斯的声音又颤抖了起来:“抱歉我没能阻止那场实验,抱歉让她一个人离开。我……我还会告诉她,她是我一生中发现的最绚烂的魔法……”
他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而她……”他从指缝间挤出声音:“她一定会皱着鼻子,像以前那样,说我又在说傻话,”
“她还会说,别让《唱唱反调》停刊,还有那么多真相等着我们去告诉世人……最后,她会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要照顾好我们的卢娜……”
说完这些,谢诺菲留斯似乎耗尽了全部的精力,沉浸在了那场永不可能发生的对话里。
“我会问她,她在那边过得开不开心。”
卢娜的眼眶泛红,但并没有迟疑,好像这是一个她每天都会思考的问题:“还有,有没有弯角鼾兽陪她一起玩。”
然后,她歪了歪头,仿佛能直接看到她母亲的回答。
“妈妈会告诉我,‘当然啦,它们和你爸爸说的一样,很害羞,脑子里总飘着一些迷迷糊糊的念头’;然后她会说……”
卢娜的嘴角第一次,非常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似乎在笑。
“她会让我好好照顾爸爸,别让蝻钩再偷走他的羽毛笔了。”
良久无言。
“对了,您在之前的信里还说过,您需要一件关于潘多拉的、我们最希望在肖像上看到的物品带回去做参考,对吗?请稍等一下……”
谢诺菲留斯转身走进里屋,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布包走了回来,在乔纳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副造型十分夸张怪异的眼镜。
“这是她的眼镜,她自己做的……本来我想把它留给卢娜,但我们都希望能在她的肖像上看到……”
“我明白了。”
乔纳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闷了,但双手依然平稳的接过了包裹:“大概半个月之后我就会完成肖像,会把它一起送回来。”
谢诺菲留斯重重地点了点头,和乔纳一起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
“那么,洛夫古德先生,还有卢娜,”
乔纳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非常感谢你们愿意和我分享这些,但我想我是时候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了——我们就先暂时别过,好吗?肖像完成的那一天,我会再给您写信……”
“你身边有骚扰虻。”
一旁的卢娜突然哑着嗓子开口:“很多,在绕着你的脑袋飞来飞去。”
“……谢谢你的提醒,卢娜,我会注意的。”
乔纳尝试着笑了笑,但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弄清楚骚扰虻到底是什么了,只是向他们微微鞠躬后推门走了出去,随后拐了个弯,快步远离洛夫古德家的屋子,直到建筑的轮廓彻底隐去为止。
然后他脚步忽然停住,抬手撑住路旁一棵树的树干,压抑着发出一声极低的啜泣。
那些画面与话语在他的脑海中交错,泪水在强忍的几秒后终于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