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一处不算大,但因整洁明亮而显得还算宽敞的旅馆内。
“以我的灵魂,以及我的导师卡斯帕.霍尔拜因作为见证,在此起誓。”
一位褐发蓝眼的青年手持魔杖,轻抚自己的心脏,双眼微闭,神色紧张而庄重。一位有些谢顶的瘦削老人——也就是卡斯帕.霍尔拜因,站在他的对面,注视着正缓缓念诵誓词的学生。
“我将以敬畏面对死亡,以尊重面对亡者的灵魂。他们并非素材,而是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的影子,将因我的双手延续。”
“我将以慈悲对待生者,将画像视作他们的慰藉与寄托;我不会漠视他们的悲伤,不会扭曲他们的记忆,我所描绘的不是幻象,而是亡者真实的声音。”
“我将谨守秘密。凡我所听闻于托付者,或所见于‘迷离幻境’,皆属于此;我不会将其用于伤害,不会将其用于炫耀,更不会擅自扰动亡魂。”
……
“我承诺,画像只为安慰与纪念,不为伤害,不为操控,不为欺骗。”
“我将使亡者得安,生者得慰,记忆得续。”
“只要我还执笔,这一誓言将与我同在,直到灵魂安息。”
褐发青年停顿了一下,似乎又在心中巩固了一番方才所立的誓言,才最终念下了自己的姓名。
“……乔纳.布雷克。”
随着最后的名字落下,乔纳持着魔杖的手慢慢放下,又僵在了半空不知该往哪里放,更不知道该做或者说点什么,像是刚才的誓言就是他人生的终点似的——这让房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静默。
最终,是霍尔拜因先吐了口气,脸上庄重严肃的线条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乔纳.布雷克,”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真快啊……我记得,你刚成为我的学生时才刚有我的腰高,会被那些会动的人像吓得不敢进屋,只敢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张望……”
霍尔拜因说着,绕着房间慢慢地踱步:“一晃眼,你就到了17岁成年,出师,成为一位真正的肖像师了——感觉如何?”
“感觉……”
乔纳将魔杖插回口袋,不太自然的笑了笑:“大概是紧张和惶恐居多吧。我比您差的还太远,还远远达不到胜任这个职位的程度。”
“你不能拿现在的我作为‘胜任’的标准。”
霍尔拜因摆了摆手:“我跟你一个年纪的时候可不比你强,毛手毛脚的,光是处理第一个委托就花了足足大半年的功夫,还惹上了一堆麻烦事……”
“而且我都活了一百多岁了,还倒霉的经历了整整两次巫师战争,先是格林德沃,然后没过多少年就是神秘人……论阅历和经验,恐怕历代肖像师前辈中能赶上我的人都不多,哈,虽然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所以您才成为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肖像师。”
乔纳笑的放松了些,随后不禁也跟着回忆了起来——他自己就是在神秘人肆虐时期成为了霍尔拜因的学徒,这十几年来一直跟在他身边学习、旅行,稍微长大点后就作为助手调配魔药,以及一起去面对各种逝者的家属,而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神秘人时代的受害者。
至于那些自己大多数的同龄人会去的地方,德姆斯特朗、霍格沃茨、或者布斯巴顿……他也只能稍微幻想一下了。
不过托老师的福,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得到了魔杖并开始正式学习魔法。得益于此,他实际上比大多数的同龄人多受了好几年的教育,还是大师一对一教学的那种。
虽然似乎也没什么用——那些难过的委托人可不会因为他的年轻而好受几分,甚至还有可能更不信任。
乔纳片刻走神的功夫,霍尔拜因的回忆就已经一路回到了格林德沃的年代。接着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主动跳出了回忆,打量着乔纳,突然没头没尾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然你现在出师,能自己接委托了的话,那我也能腾出时间去处理一些难办的事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接下来大概好几年的时间里我都可能都会忙得不可开交——这期间,你可就是全英国、乃至小半个欧洲唯一的肖像师了。”
“好几年?”
乔纳很意外“难办”这个词会从霍尔拜因嘴里说出来,而后面补充的时间则让他更意外了:“那,有我能帮上您的地方吗?”
霍尔拜因笑了笑,挥挥手让一封已经拆开过的信封从一旁的箱子里飞了出来,递到了乔纳面前。
“自己看看吧。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在不久之前作出的一个勇敢的决定。”
乔纳打开信封,将那张厚实的羊皮纸展开,几行优雅飘逸还有点古体的文字映入眼帘:
【致卡斯帕.霍尔拜因:】
【虽然十分怀念我们一起讨论艺术或者炼金术的日子,但现在,我不得不写信,向你托付一个大概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够完全理解的决定——我和佩雷纳尔一致决定,是时候放下魔法石,完成我们的生命旅程了。】
【虽然离那一天大概还有一段时间,但我猜我们的寿命和记忆量或许会给你带来不小的麻烦。因此我提前向你写了这封信,来预约我们的画像。我们邀请你和乔纳随时来我们位于德文郡的家中相聚,共进晚餐,并探讨我和佩雷纳尔画像的形式、色彩、魔法、以及任何我可以予以配合、为你减轻负担的地方。】
【我也愿意你知道,我写这封信并非是出于对死亡或者被遗忘的恐惧,而是希望我的暂离不会完全的切断我们所共同编织的友谊。也感谢你,能让我们的一部分以更加长久的方式存在、延续下去,为那些真心探求知识与智慧的后来者们提供些许的帮助。】
【再次致以最深切的敬意与感激,】
【尼古拉斯.弗拉梅尔】
“尼古拉斯.弗拉梅尔……尼可勒梅?”
乔纳知道霍尔拜因和尼可.勒梅的关系不错,这些年来也偶有书信往来,但乔纳自己倒是从未见过尼可勒梅本人,因此对自己的名字也能出现在信里而有几分意外和感激。
而其他的那些文字则让他恍惚了片刻,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信纸的边缘,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难以想象,”
他低声感叹:“活了六个多世纪,见证了那么多故事和历史,如此智慧和伟大的人……他主动选择放手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大概跟房子的租期到了,把钥匙还给房东的感觉差不多吧。”
霍尔拜因认真的收回、叠好了信纸,说道:“有些感慨,有些留恋,但没什么可怕的,也不会因为离开了房子就失去一切,而是带上那些不属于房东、只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把钥匙还回去后平静的离开。”
“就像您教过我的那样——”
不知为何,乔纳感到自己这次居然并没有太过哀恸:“我们从不是世界上任何事物的主人,对吗?”
“没错。”
霍尔拜因满意的笑了笑:“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往往能更坦然地迎接死亡,尽管人人都愿意多活一会儿,假装自己真的可以一直拥有某些东西——尼可在这一点上显然做的格外出色,以至于他即将变成整个肖像师历史上出现过的,唯二最艰巨的任务之一,另一个还是他的妻子!”
“一想到接下来要处理的那些问题,我都有点想把制作肖像的定价改成按年份或记忆量收费……”
乔纳也跟着笑了起来——绘制一幅肖像的价格一直都是七十加隆,无论对什么人都是如此,用来象征在死亡面前每一个生命分量同等。
也就是肖像师还需要精通魔药、变形术等知识,平常可以做点别的活计或者替人绘制虚拟人物的画像,不然以魔法社会那点人口和巫师悠长的平均寿命,肖像师的传承早就因为破产而中断了。
“那么找个时间,你跟我一起去拜访他们一次吧,虽然后续的任务你可能没法参与,但与那样的人见面一次总归会让人受益。而且……”
霍尔拜因的话被一阵哒哒哒的轻响突兀的打断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来源望去,看见一只猫头鹰正用喙快速敲击着窗户。它的腿上有一卷信纸,没有封蜡,只是外面绑着黑色的绑带。
“……看来我无法参加和勒梅先生的会面了,对吗?”
看见黑色绑带的一瞬间,乔纳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了。他打开窗户,将猫头鹰放进来取下了那封信,下意识的想要递给霍尔拜因,但在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后暂停了动作,投去询问的眼神。
“这是你的委托了。”
霍尔拜因摆了摆手,声音同样有些低沉:“尼可那边我会再写信,拜托他推迟一会儿。他的日子还长,而且我猜他也更乐意见到你不再单纯的是我的学生,而是一名成熟的肖像师。”
“现在——忘了那些,专心处理你的第一份委托吧。”
乔纳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动作平稳的展开了信件。里面的内容很短,只有几行字:
【致肖像师,】
【我的妻子已经离去了。家中过于安静。】
【我希望得到一副画像来纪念她。不仅为我,也为了我的女儿。】
【若您得闲,我恳请会面商谈,商议关于她的画像的一切。】
【期待您的回信。】
【谢诺菲留斯.洛夫古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