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元日。
长安城笼罩于一片莽莽苍白的雪幕之中。
天光暗淡,彤云低垂。
李道玄熟悉的不周风卷着大如鹅毛的雪花,吹过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巍峨的太极殿在今日,隔绝了殿外肆虐的风雪。
暖若阳春。
殿内,赤红巨柱擎天,彩帛结花如云。
熏炉内瑞炭燃烧,大殿中异香浮动。
文武百官,紫绯青绿。
众人依品依阶肃立如林,厚重的朝服下摆纹丝不动。
烛火煌煌,星河沉静。
大唐新君李世民高踞御座,冕旒垂珠,玄衣纁裳,威仪赫赫。
群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震得殿梁嗡嗡作响,仿佛能融化殿外冰封的世界。
属于大唐的元旦七天假期,如今已是第四天。
只不过李道玄是劳碌命,前三日他刚回长安,便于城中奔走,后三日更是无福享受。
他得在今日之后,奔赴河套。
救济天灾之下的突厥灾民,不,不应该叫突厥,应该叫顺州、裕州、化州、长州、定襄、云中都督府灾民。
这些百姓,都已经是大唐的子民。
遭逢天灾,理应受到救济。
好在,此时此刻,那四海龙王,还在天庭敕令下于河套上方布雪。
也算是不得休闲。
而李道玄正是去收持这几位新盟友弄出来的烂摊子。
李道玄身着簇新的亲王最隆重衮冕九章,玄衣之上绣着威严的山龙华虫,肃然垂手侍立。
心神之中流转的,还是驿报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字眼:
千里冰封,牛羊尽毙,冻骨塞途。
这满殿的暖意,是为贺新元的必要,是对大唐群臣的嘉奖,亦是对开疆拓土、劳心劳力一年者的慰问。
这场朝会过后,重臣们也需陆续开赴天下四野了。
朝仪庄重,一丝不苟地进行。
仪仗如林,金吾卫甲胄森然。
当鸿胪寺卿朗声宣赞“礼成”的尾音落下,殿内的气氛才稍稍松弛。
李世民的声音也在此刻穿透殿宇,沉稳而清晰:
“魏王李道玄。”
李道玄当即出列,趋步至丹墀之下,深深俯首:
“臣弟在。”
“北境风雪肆虐,生灵倒悬。”
李世民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压下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朕,忧心如焚。此去赈灾抚民,非坚毅果决、心系苍生者不可担此重任。朕,将此万民生死之重托,付予魏王。”
整个太极殿,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瞬间聚焦在李世民低垂却如槊剑一般的脊背之上。
有审视,有揣度,亦有期许。
话音落下,李世民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稳稳踏下了那九级象征着无上威权的白玉丹墀,最终停在李道玄面前。
“道玄,代朕,去抚一抚北地的寒伤。去燃起炭火,点燃人心。”
话无需讲明,只存于兄弟二人的真义便已明晰。
寒伤需要治疗,信仰需要点燃。
“臣弟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不负苍生所望!”
大朝会散,沉重的宫门次第洞开。
李道玄快步踏入风雪之中,在与路遇的衮衮诸公简谈几句过后,于皇宫丹凤门前十丈位置,御起风流,冲天而起。
转瞬之间,消失在如怒风雪,茫茫天际之间。
为了让长安百姓祛魅修行,李道玄这些日子里从来不加遮掩。
甚至有一日还当空饮酒,最后坠落在市集之上,传为笑谈。
丹凤门巨大的门洞阴影下,几位身披紫羔重裘的重臣正驻足车旁,准备登辇。
正是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人。
他们循着声响抬头,浑浊的风雪也无法完全遮挡李道玄正逆天而上的玄色身影。
“是魏王殿下。”
兵部尚书杜如晦的声音还有着畅想,发出一声混合着赞叹与了然的叹息:
“果然,御风而行,仙家手段矣。只是此途前路艰难,不知我大唐兵卒,何日能满阵皆能御风。”
房玄龄手捋长须,风雪将他花白的须眉染得更白。
他仰望着那已化作一个小点的身影,听到杜如晦的畅想,不禁笑道:
“玄妙非常,当真壮哉。但是要组出一阵御风兵卒,怕不是你我都没有机会见到了。”
长孙无忌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裘领,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声对身旁二人道:
“数月前殿下坦言修行之事,尚觉飘渺。近日已能拔地而起,御风凌虚。我等乘风之日,想来亦不远矣。”
“吾等三人之间,你小子年岁最轻,大冬天的在这说风凉话。”
风雪淹没了笑谈,而李道玄已经在此刻降落到了一处寺庙门口。
雪幕笼罩之下,寺门牌匾也已经看不清笔画,只是依稀能认出三个大字:
洪福寺。
此刻寺庙两扇厚重的朱漆山门紧闭,隔绝了坊市喧嚣,只余下风雪叩击门板的呜咽。
满寺风雪之声,与寺内低沉诵经声交织,构成一种奇异的、带着香火气的宁静。
“咚!”
李道玄可以用风,但是还是选择以指扣门。
一声并不沉重、却异常清晰的叩击,穿透了风声雪声与扫雪声,仿佛直接敲打在寺中扫雪的僧人心上。
正在廊下指挥清扫的监院僧一怔,抬眼望向紧闭的山门。
这元旦假日、雪虐风饕的时辰,竟有访客?
沉重的门轴发出“吱呀”呻吟,被僧人推开一道缝隙。
见李道玄一身华服,身上不染片雪,心想定是个显贵人家。
“阿弥陀佛。”
监院僧合十上前,压下心头惊异:
“雪深路滑,施主此时前来礼佛?”
李道玄微微颔首,声音平和,目光却澄澈如洗:
“烦劳通禀,故友李道玄,特来拜谒玄奘法师。”
“故友?玄奘法师?”
监院僧一愣。
寺中这位年轻的法师,月前入寺,一心礼佛诵经,以及习武锻体,只是经常出寺行走,平日鲜少与人交流,倒没想到还在长安之中有个故友。
僧人不敢怠慢,连忙合十:
“请施主入寺,贫僧引施主去寻这位法师。”
李道玄踏过覆雪重重,最终见到了在银杏树下练拳的玄奘。
灰色旧僧衣掖在腰间,一招“白鹤亮翅”使得左摇右晃。
积雪簌簌从枝头震落,倒比拳风更有气势。
这场景,有些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