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咸阳城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横亘在渭水北岸。
不同于新郑城被高墙紧紧包裹的局促,这座由商鞅奠基、历代秦王不断营建的都城,呈现出一种吞天食地的气魄。
宫阙群依着北塬地势层层攀升,黑色的殿顶连绵如云,与灰黄色的土塬浑然一体。
整座城市没有完整的郭城束缚,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向外扩张,这也恰似秦国永不满足的野心。
三辆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
聂风掀开车帘,目光掠过远处巍峨的宫阙,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这座城市的形态,对于秦国来说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宣言。
“验!”
城门口,披甲执戟的卫卒肃立如林。
李斯出示使者令牌后,车队毫无阻碍的缓缓驶入城内。
咸阳的街道宽阔足以容纳八驾马车并行,夯土路面平整如镜,对比韩国的新郑,咸阳的规划看起来就要井然有序许多。
宽敞的街道划分出不同的区域,行人与车马各自行驶在各自的道路上,互不打扰。
街道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却秩序井然得令人窒息。
可如此之多的行人车马,聂风却没有听到半点商贩吆喝,只有车轮辘辘、脚步声声,间或传来被刻意压低的交谈。
此刻在聂风的眼中这座天下最繁华的都城,比起城池来说,竟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兵营。
“这街上,为何静得如此反常?”聂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嬴政,习惯了新郑的熙熙攘攘,哭喊叫卖,初次看到这一幕,还是让聂风很是新奇。
相处一月,他已经习惯这般直言不讳的与嬴政交谈。
穿越近载,他始终难以完全接纳这个时代的阶级观念。
对嬴政,聂风心怀尊重,钦佩其坚韧心性,佩服他的丰功伟绩,但这份敬意建立在独立人格之上。
两人之间的相处更像是各取所需的盟友,又或者是朋友知己。
这一路走来嬴政需要聂风的个人武力斩开前路荆棘,也需要聂风时不时说出的那些超脱这个时代的独到见解;
同样的对聂风而言,既要借这位未来帝王的气运压制体内躁动的麒麟魔血,也想借助嬴政的手,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刻下自己的印记。
此时的嬴政同样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对聂风的突兀发问这一路上他早已经习惯,毫不意外。
他扫过窗外肃穆的街景,语气平淡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先生可知商贾逐利,游走各国,犹如无根浮萍,若放任其如同野草蔓生必损国本,咸阳百工交易皆需入‘市’,由官府划定区域,登记在册。”
顿了顿,嬴政指尖轻叩窗棂,“如新郑那般扰攘叫卖,商君曾言,此事有损法度,有伤国体,故此自商君变法后,咸阳一直如此。”
嬴政的回答干脆利落,彷佛见怪不怪,可话语间却透出这个耕战立国的帝国对商业最根本的警惕。
在古代士农工商的等级如铁律般森严,阶层的跨越并非那么简单。
相比于其他六国,大秦要更加严苛,所有活动都被禁锢在指定的框架内。
就算此时的大秦宰相吕不韦,同样是善贾出身,对此也没有丝毫改变。
这里的繁华是秩序下的繁华,冰冷而高效,似乎容不下市井的鲜活。
聂风微微颔首,这也许就是秦国的本质——一切为了秩序,一切为了力量。
彷佛整个国家就像是一台经过精密计算的机器,高效运转。
虽然对于嬴政看待商贾的态度,聂风并不完全赞同,可此时的他并不会反驳什么。
没有深入了解,就不够资格发表看法。
咸阳的情况持续了数百年,还发展成了七国之中最为“繁华”的都城。
虽然这“繁华”聂风现在并没有看到,可存在即合理,这个浅显的道理,聂风还是知晓的。
一路无话。
行至咸阳宫禁域时,空气中的压抑也似乎愈发凝重。
此时聂风也准备带着焰灵姬起身告辞:
就在聂风搀扶着焰灵姬下车时。
嬴政也下车,朝着聂风递过一枚玄鸟令牌:“先生持此令,可通行各处。”
目光深邃如潭,“或许,以先生的见解,能看见些我等视而不见的东西。”
面对嬴政的示好,聂风坦然接过,与焰灵姬飘然下车。
咸阳,相国府。
吕不韦手捧竹简,看着手中竹简上的奏报,跪坐桌案前,听着来人的汇报。
“这么说,大王已经回咸阳宫了。”
收起手中的竹简,吕不韦缓缓起身,迈步走到窗前,看向咸阳宫的方向。
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有无奈,有迷茫,又有些愤怒。
嬴政的行踪其实无时无刻都在他的监控中。
新郑的刺杀,王猗的叛乱,他吕不韦自然知晓。
他不仅仅知晓王猗叛乱,他还知道这其中还有罗网的影子存在。
毕竟罗网可是掌握在他的手中的利剑,这是整个七国,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新郑的刺杀,王猗的叛乱这两件事。
似乎预示着有些事已经超过了他的掌控,罗网这柄锋利的剑似乎在一点点割伤持剑之人的手。
他是想独断专权,架空秦王。
可他从未想过要嬴政的命,取而代之,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不可能坐上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只要敢,面对的就是群起而攻之,弑君的代价是他与他所在家族所承受不起的。
至少就目前来说,军中几位老将与他并无太深的来往。
可现在,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剑,却在一点点将自己逼上一条不归路。
此时的他,似乎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不再是昔日那个挥斥方遒,奇货可居一步步做到大秦宰相的卫国商贾。
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亲自带兵灭了延续八百年国祚的周王室,并且迎回九鼎的大秦相国。
每个人似乎都在不经意间慢慢脱离自己的掌控。
赵姬如此,嫪毐如此。
那个在邯郸唯唯诺诺的小女人,那个穷困潦倒,沦落到在街头卖艺,拥有转轮之能的江湖剑客。
还有那个神色坚毅,小小年纪却会隐藏自己心底的不甘,恭恭敬敬喊自己一声仲父的少年。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改变,每件事都在朝着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
雏鹰丰满了羽翼,想要挣脱牢笼,飞向广阔的天空。
恶犬打破了锁链,想要回头撕咬自己的主人。
一切都在改变,只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警惕。
理想化为动力,而权利滋生野心。
野心带着他进步,却也让他迈向未知的悬崖。
想他吕不韦出身善贾,精于算计,终日喂鹰,没想到有一天却也会被鹰琢了眼睛。
“备车,进宫。”可很快吕不韦就将这些繁杂的思绪压在心底,沉声开口吩咐道。
似乎说想到了什么,声音里海带着些许急促。
他要去见一见这许久未见的秦王嬴政。
很快就有一辆马车驶出相国府,朝着咸阳宫的方向前进。
临近咸阳宫时,吕不韦不由得掀开车帘,看向前方巍峨的宫殿。
而迎面走来的两道身影却并未引起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