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辰时,邺城校场之上已有三军列队,刀出鞘,弓上弦,杀气冲霄。
袁军主将淳于琼策马阵前,环视自己麾下三千士卒:但见枪戟如林,甲光胜雪,气势甚是雄壮。
再看那刘备新收之赤焰营,虽有五百之众,却队列参差,甲械不整。
唯独人人目露凶光,昂然而立,浑如一群未驯之野狼,观之倒也有几分悍勇之气。
淳于琼自鼻中冷哼一声,手执马鞭遥指赤焰营,竟连看都未看校尉郑姜一眼,便对其部下傲然喝道:
“尔等听真!今日起,便归我淳于琼帐下听用!稍后临阵,有能斩将夺旗者,赏白银百两!若有那畏敌退缩之辈,可休怪我淳于琼的督战刀,不认得尔等头颅!”
说罢,他又将声音压低,对自己身侧一名亲卫阴阴说道:
“你去传下将令,此战,便命赤焰营为先锋。我本部精锐压阵于后。若见一人后退,不必禀报……””
他嘴角咧开一抹残忍笑意。
“——立斩无赦!”
……
城楼之上,刘备、楚夜并肩而立。
望着即将开拔的军阵,刘备面上不见半分轻松。
刘备沉声道:“玄明,此计凶险,以我袍泽为饵,备心不安。”
楚夜遥指阵中那道赤甲身影,只低声道:“大哥,此女是龙是蛇,终须见血方知。我等坐镇城中,只需静观其变便可。”
刘备仍是眉头紧锁:“只恐那淳于琼与逢纪另有毒计……”
楚夜闻言,嘴角浮现几分笑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箭,对着西北方向,虚虚一晃,淡淡道:
“大哥放心。棋盘之上,子力尚未落尽。猎人与黄雀,究竟谁先现身,尚未可知也。”
刘备见他胸有成竹,虽仍有忧色,却也不再多问。
只立于城头之上,目送那赤焰营的旗号渐渐远去,直至没入地平线之下,方才转身回府。
……
却说那淳于琼领了军令,便以自家三千甲兵为后队,时刻监视,催逼着郑姜麾下残兵为前部先锋,一路晓行夜宿,烟尘滚滚,直奔黎阳地界。
黑山余孽本是山中之匪,其目的只在劫掠,并无占据城池之意。
于黎阳得手之后,早已放起一把大火,并不停留,径直便往其太行山老巢退去。
淳于琼一心要抢功劳,哪里肯让贼寇轻易走脱,遂下令大军兼程追赶。
官道之上,烟尘滚滚。
行伍前方,赤焰营甲胄不整,队列散漫。
然人人目露凶光,杀气内敛。
军列后方,袁军精锐步伐整齐,甲光耀日。
马上将士面有傲色,队伍整肃。
淳于琼策马中军,遥望前方那支步履散乱的降卒队伍,面露不屑之色,对其身旁一员心腹裨将,冷哼一声,言道:
“观此辈残兵,行伍不整,脚步虚浮,真是一群土鸡瓦狗,不过仗着一股亡命之气罢了。逢纪那竖儒,竟还嘱我小心提防,真是多此一举!”
那裨将揣摩其意,随即谄笑道:“将军神威,岂是此等草寇可比。只是不知为何……将军要将平叛首功,让与此一介女流?”
淳于琼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竟勒马稍停,凑近那裨将,低声训斥道:“蠢物!你懂什么!”
“我等奉命协防,乃是客军,根基不稳。此番平叛,便是要在河北士卒面前,立下我军之威!”
“今日若让这女流之辈立下大功,那些降卒之心便只为她一人所用,我等名为‘协防’,岂不成了空谈?”
“记住,”淳于琼声调一沉,“今日此战,她攻的越猛,死的越快。如此,后续我军方能以雷霆之势掩杀,一举功成。功劳当是我们的,恶名自然便是她和刘备的!”
那裨将听罢,方才恍然大悟,连忙拜道:
“将军深谋远略,末将愚钝!”
……
大军一路无话,行至黎阳城外三十里处,前方地势渐变为丘陵山麓,已是黄昏时分。
正行进间,忽见前方烟尘大起,一骑斥候飞驰而来,至阵前滚鞍下马,口称“急报”,单膝跪地,禀曰:
“报——!”
“启禀将军!前方山谷,便是贼巢入口!但见其谷口狭窄,不足三丈,两侧皆是峭壁悬崖,实乃易守难攻之地!”
斥候话音方落,淳于琼身旁一名副将已是面露惊容,急忙抱拳上前一步,谏言道:
“将军!观此地势,正应了兵法所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军兵马众多,然于此隘口处却难以展开。若从正面强攻,是为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恐……”
他言及于此,略作停顿,终是沉声道:
“……恐为贼寇所制,徒增伤亡啊!”
谁知淳于琼闻此言,非但不忧,反是捻须大笑。
他策马立于高处,遥望那险峻谷口,心中暗道:
“此地甚好!正是绝佳的用兵之所,天助我也!”
他当即马鞭遥指不远处的郑姜,厉声喝令:
“校尉郑姜听令!”
郑姜策马而出,神情冷漠。
淳于琼手中马鞭,直指那险恶谷口:
“你部赤焰营,即刻攻山!若能破关,本将自当为你请功。若有迟疑……”他轻蔑一笑道:“……那身后三千大军,便为汝等督战之用!”
此言,无异于明令赤焰营前去送死。
郑姜勒马未动,只平静言道:“将军,谷口狭窄,贼寇以逸待劳,强攻乃是下策,徒增伤亡,于大局无益。”
淳于琼闻言,眼中寒芒一闪,策马上前,与郑姜脸对脸,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尺。
酒气混着杀气,扑面而来。
“你是在教本将如何用兵?还是说……你念着黑山旧情,不敢下手了?”
一番话,已是将“通敌”的罪名扣了上来。
郑姜心中杀机已起,却是一言不发,只与他对视。
那双眸子,不见半分退缩之意。
淳于琼怒极反笑,猛然回头,马鞭指向自己身后:
“莫忘了,你身后,还有我三千精锐!”
“本将的督战队,刀口磨得锋利,专门斩杀那些畏战退缩、通敌卖友之辈,可不认你是何校尉!”
话音落定,死寂无声。
军令如山,更已无半分转圜余地!
郑姜不再多言,拨马回阵。
副将孙三见她脸色铁青,颤声问道:“将军,此去……”
郑姜打断他,声如断冰:“没有退路。”
她霍然回首,面向身后五百降卒。
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唯剩决绝。
“兄弟们!都听清了?!”
此声一出,五百降卒,人人侧目。
她手中双刃缓缓出鞘,高声喝道:
“人家没把咱们当袍泽,是当成了消耗滚石擂木的牲口!”
她话语中满是怒火。
“身后是‘盟军’的刀,身前是贼寇的箭!”
“横竖都是一死!”
“与其被督战队当成畏战的孬种砍了脑袋,屈辱而死!”
“——倒不如,死在冲锋的路上,至少拉几个垫背的!”
这番话,没有半分虚饰,只有赤裸裸的现实。
五百降卒闻言,未有惧色,反人人握紧兵刃,目露凶光。
死于构陷,不如死在疆场!
战场之上,死得清楚明白!
郑姜环视众人,见士气已然可用,再不多言,只是一夹马腹,双刃在手,当先而出。
“赤焰营!”
“——冲锋!”
五百人,伴随着决死嘶吼,悍然撞向那狭窄谷口!
霎时间,箭如飞蝗,滚石擂木,呼啸而下!
阵前士卒,连人带盾被砸为肉泥,然后续之人竟踏着袍泽血肉之躯,毫不停留,继续向前!
“拦住他们!”
谷口之上,一独眼渠帅,手持开山大斧,指挥若定。
郑姜马快,早已冲在最前。
抬头看时,只见那渠帅大手一挥,数十名贼寇壮汉竟将数根削尖的巨木奋力掷下,其势如山崩,专为破阵碎甲!
前路已是绝境!
退,则为袁军所斩,身死名裂。
进,则与这巨木同归于尽!
正此千钧一发之际,郑姜目中凶光大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想让我死,须先问过我手中双刃!”
她非但不退,反而厉声暴喝,催马更疾。
“孙三!随我破阵!”
一声令下,身旁十数名最悍勇的亲卫,包括那孙三在内,皆会其意。
众人竟不再作散乱冲锋,而是猛然聚于一处,以血肉为墙,以三马并行之势,结成锥形之阵!
郑姜位于阵尖,口中嘶吼:“老三!来世再做兄弟,今日随我——共闯此关!”
孙三闻言,眼中决死之色闪动,哈哈大笑道:“将军放心去!末将便为你……挡得这一挡!”
“放!”那独眼渠帅狞笑着下令。
呼啸声中,巨木已当头砸落!
那锥形骑阵最外围的数名亲卫,连人带马,瞬间被砸成齑粉。
孙三更是首当其冲,连惨叫也未发出,便被一根巨木贯穿胸膛,巨大的冲击力竟将他与战马一同钉死在地上。
然其悍不畏死的冲锋,终是为郑姜撞开了一线生机。
阵型最中央的郑姜,趁着巨木被两侧袍泽血肉阻滞的瞬息空隙,自那死亡之网中一冲而出。
她已至谷口之下!
“杀了她!”
那独眼渠帅见她竟于绝地中闯出一骑,亦是面露惊骇,随即化为暴怒。
数名贼寇,抡刀便上。
然郑姜此时已是人马合一,怒火攻心,哪里还会与他们缠斗?
她并不减速,手中双刃一左一右,借着马势狂乱挥砍,只听“噗噗”数声,拦路贼寇的残肢断臂飞上半空。
她竟是不闪不避,硬生生从那血肉之墙中撞开一条路来,直奔高台下人马难上之处。
不及换气喘息,郑姜竟弃了坐骑,一手扣住寨墙木桩,另一手将战刃插入木缝之中,借力攀援,几个起落间,已翻上高台。
那独眼渠帅万万没料到她弃马不用,竟行此险招,待反应过来时,郑姜已至身前。
他狞笑一声,大斧当头劈落。
“一介女流,找死!”
郑姜眼中尽是冰寒。
她不与其硬撼,矮身一闪,手中赤刃贴着斧柄滑上,那渠帅只觉手腕一凉,五指竟已不听使唤。
不等他惊呼出声,郑姜第二刃已横切而过,快如闪电!
那渠帅的狞笑凝固在脸上。
他低头。
一道血线正自他咽喉处缓缓绽开。
郑姜附在他耳边,声如鬼魅:“督战队在后……连你也配称吾之敌手?”
扑通。
硕大身躯,滚落尘埃。
一刃封喉,再刃穿心!
郑姜立于高台尸身之上。
血自刃尖滴落,于脚下汇成血泊。
她用尽周身气力,举刃向天,发出一声震彻山谷的咆哮:
“——挡我者死!!”
一声喝罢,声动四野,山谷皆应!
台下众贼寇哪里见过这等煞神,早已吓得肝胆俱裂,只觉眼前这女子比那太行山上最凶恶的虎豹还要可怖数十、数百倍。
当下便有胆怯者抛了兵器,转身奔逃。
一人奔逃,便引得数十人奔逃。
数十人奔逃,便引得全军溃散。
一时间,谷口寨中,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众贼寇丢盔弃甲,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哪里还有半分再战之心。
郑姜见敌胆已丧,方才收了杀气,冷哼一声,对身后业已冲入谷口的赤焰营残部喝道:“清扫战场!胆敢顽抗者,尽斩之!”
……
远处,袁军中军阵中。
淳于琼立马于高处,遥望着谷口之上,那道浴血而立的赤甲身影,久久不语。
他脸上轻蔑,早已化为震惊。
震惊之后,则是无穷暴怒!
他身旁一名副将,见主将半晌失神,又见敌酋已然授首,忍不住由衷赞叹道:
“将军,观此女子,真乃女中豪杰也!竟当真让她一战而下,所部折损尚不足百人……”
“住口!”
此言方出,淳于琼猛然回头,一双醉眼之中凶光毕露,厉声喝断。
他心中早已是怒火滔天,暗自忖道:“好个郑姜!悍勇至斯!竟真让你立此大功!若传回邺城,刘备帐下岂非又多一员心腹悍将?我淳于琼此来,反倒成了她的陪衬!不成!绝不能让她活着回去邀功!”
念及于此,他眼中杀机愈发浓烈,再不愿看那赤甲身影一眼,只将手中马鞭朝着前方谷口重重一指,其声冷冽如冰道:
“传令!”
“先锋营攻破天险,功劳甚伟,当一鼓作气!”
“命郑姜所部,不必休整!不必补给粮草!”
“——立刻向贼寇主寨,发起总攻!”
……
郑姜率部攻破谷口之后,已是付出了近百袍泽性命的代价。
残兵满身浴血,人人气力耗尽,正自收敛孙三等阵亡将士的尸骨,人人面上皆有悲戚之色。
正此时,忽见一骑自后方袁军阵中驰来,马上骑士身着袁军传令官服饰,神情倨傲,纵马直至阵前,竟连马也未下,便高声宣令:
“郑校尉何在?淳于将军有令!”
郑姜正在擦拭刃上血污,闻言缓缓起身,冷然望之。
那传令官清了清嗓子,扬声念道:“淳于将军令:郑校尉所部,攻破天险,功劳甚伟!当一鼓作气,不必休整,不必补给!即刻向前方贼寇主寨,发起总攻!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四百赤焰营残兵,无不面露愤然之色。
一名队正再也按捺不住,上前怒道:“我等血战半日,袍泽尸骨未寒,将军不发一兵一卒之援,不给一粒一毫之粮,竟还要我等疲敝之师去强攻数千贼寇坚守的主寨?!天下,岂有此理!”
那传令官冷笑一声,马鞭轻抬,竟指着那队正的鼻子:
“将军将令,岂容尔等置喙?尔等若敢违令不遵,便以通敌论处!淳于将军的督战队,可不是吃素的!”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只将目光投向一言不发的郑姜,催促道:“郑校วัติ,接令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郑姜身上。
帐下将士,个个双目赤红,只等她一声令下,便要与这传令官拼命。
然,郑姜却只是静静地站着。
她并未看那传令官一眼,目光越过他,望向后方那壁垒森严的袁军大阵。
良久,她缓缓吐出两个字:
“接令。”
她那双眸子深处,已再无半分温度。
“淳于琼……此人真当我是可随意摆弄的棋子么?也罢……”
那传令官见状,得意一笑,拨马便回。
待其走远,郑姜方才对身后众人沉声道:
“斥候何在?”
一名斥候浑身浴血,快步上前。
“再探前方主寨虚实,地形、兵力、关防,事无巨细,速速回报!”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