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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州牧府内大排筵宴。

刘备高居主位,强压心中怒火,为两位“贵客”接风洗尘。

但见府内灯火通明,甲士环列。

堂上歌舞不休,暗藏机锋。

帐下诸将,皆神情肃穆,甲不离身。

那美酒亦直喝得满嘴苦涩。

酒过三巡,淳于琼终于按捺不住。

他先端起一大爵酒,嘿然笑道:“玄德公真英雄也!虎牢关前,关将军温酒斩华雄,威震天下!今日一见,果真龙虎之仪!”

说罢,自顾自一饮而尽,饮毕,将那空爵重重顿于案上。

金石之声刺耳,歌舞骤止。

刘备双目微眯,亦缓缓饮尽杯中之酒,却未置一言。

淳于琼环视堂下诸将,见众人皆怒目视己,反而愈发倨傲,高声道:

“玄德公,非是琼说嘴!如今英雄劳顿,正该歇息才是!陛下体恤你劳苦功高,特命袁公遣我等前来分忧,这城中防务,我看,还是暂交我手吧!不知兵符何在?!”

此言一出,一瞬间,堂内死寂。

众将皆为愠怒。

此人借酒发难,名为分忧,实夺兵权。

张飞豹眼圆睁,手中酒杯已现裂痕。

楚夜起身,将一杯酒敬到淳于琼面前,面带微笑。

“将军所言极是,我军将士确已疲敝,正该休整。”

“只是……这兵符事关重大,非主公一人可决。”

他目光转向帐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不如明日,将军随我去忠烈祠,问问那些为守此城而死的弟兄们,答应否?”

淳于琼脸色一沉,正欲发作。

一直默然饮酒的逢纪,终于放下酒杯。

他起身,从容走到帐中,先是对着上首的刘备恭敬一揖,其态谦和,与淳于琼的跋扈判若两人。

“玄德公体恤士卒,忠烈为先,纪,深感佩服。”

“楚军师所言亦在理,忠烈不可轻扰。”

此人一开口,便如春风拂面,先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轻轻按了下去。

帐内诸将心中皆是一凛:此人比那莽夫,难缠百倍!

逢纪笑意不减,继而对着刘备一拱手。

“兵符乃一军之魂,事关重大,自然仍在玄德公手中最为妥当。淳于将军性急,言语多有冒犯,还望玄德公海涵。”

此言一出,审配等人稍稍松了口气,以为此人尚知进退。

然而逢纪话锋一转,袍袖轻拂,指向帐外:

“然,纪方才入城,见邺城之内,百废待兴,士卒重伤,民心亦有浮动。我军三千精锐既奉诏前来协防,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岂非尸位素餐?传将出去,反倒弱了我家主公与玄德公的盟友之情。”

他踱步回到席前,再向刘备一揖,其言恳切,仿佛真是一心为公:“依纪之见,不若如此:请玄德公暂借邺城东、西二门之城防图,再拨调民夫三百,由淳于将军率部,协助修缮箭楼,加固壁垒。此举一则能分担贵军守备之劳,二则可使我军将士有所操劳,不至于军心懈怠。如此内外合力,共保邺城,岂非一桩美谈?”

此言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刘备台阶,又将“协防”之事摆上了台面。

意在渗透,其心愈毒!

不等刘备开口,一直端坐的沮授抚须,缓声问道:“逢先生美意,我等心领。只是城防图乃军中机密,事关全城安危。东、西二门之内,更有我军伤兵营与粮草分仓,人多事杂。若贸然交接,调度有误,万一走脱了火,或是惊扰了伤兵,这责任,又该由谁来担待?”

此问温和,却正好点中要害。

这是在说:城防给你,出了事算谁的?

逢纪面不改色,微笑道:“沮授先生思虑周全。此事不难。可由审配先生为监军,淳于将军为正将,凡事皆由二位共商。如此,既有我军之力,又有贵军之法度,万无一失矣。”

审配闻言,顿时面色一沉。

好个逢纪!竟当场将皮球又踢给了自己。

若不允,便是己方不配合。

若应了,便等于将半个城防送入袁军之手。

他再也按捺不住,拄着伤愈不久的长剑,自席后而出,脚步虽缓,落在青砖之上却铿然有声。

“逢先生!”审配声如冷铁,“我审正南尚有一口气在,邺城防务,便不敢劳烦外人!将士们虽伤,守土之心未死!盟军远来是客,只管安坐饮酒,这打打杀殺,守城流血之事,由我等来便可!”

这番话,已是刚硬至极,不留半分情面。

一时间,堂内空气再度凝固。

逢纪却仿若未闻审配之言,他甚至连看都未看审配一眼,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依旧含笑,只静静地看着主位上的刘备。

刘备面沉如水。

他心中明了,今日若不给个说法,逢纪便会拿此事大做文章。

若应了,更是引狼入室。

他缓缓起身,自有雄主之威。

“逢先生高看备了。”

“我帐下将士,多是随备自涿县一路行来的袍泽,性情刚烈。备恐他们习惯了我军法度,见了盟军精锐,言语冲撞,起了冲突,反倒伤了袁公与备的和气。”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既夸了对方是“精锐”,又暗示自家是“袍泽”,情分不同,不便掺和。

逢纪似乎料定他会如此,脸上笑意不减,不慌不忙。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诏书,施施然置于案上。

“玄德公体恤将士,令人钦佩。然,纪此来,不光有袁公之命……”

“——更有天子诏命!”

他轻叩诏书,环视堂内众人,一字一顿:

“诏书有言:‘冀州初定,百废待兴,恐玄德公一人难以兼顾’!此乃陛下之忧!”

“如今张燕虽死,黑山贼众仍未歼灭,纪不过是请将军协助修缮城防,以安圣心,玄德公便推三阻四。倘若城内再生半分差池……”

他声调陡然拔高,已带上浓浓的质问之意。

“玄德公!你是要陷陛下于忧心,置河北安危于不顾,置我两家盟约于何地耶?!”

堂内,死寂。

刘备脸上满是左右为难,长叹一声。

“逢先生所言……亦有道理。”

“但,东、西二门多为伤兵旧部,恐与将军麾下精锐起了冲突,反为不美。”

逢纪闻言,抚掌而笑。

“玄德公体恤士卒,纪,佩服。”

话音一转,他那狭长的双目,便落在了郑姜身上。

“然,纪亦有所忧。赤焰营虽勇,其出身毕竟与黑山贼寇同源。军中颇有微词,言其部军纪不严,恐生祸端。”

“为安邺城之心,亦为郑校尉表明归顺之志,不若暂缴其兵甲,改编制为屯田之兵。待河北局势底定,再议封赏,玄德公以为如何?”

图穷,匕见。

其计之毒,不在夺权,而在诛心。

此是要将一头浴血猛虎,生生折其爪牙,去其山林,押于田间为耕牛。

好教她与麾下将士,一身功劳尽作尘土,满腔忠勇沦为笑柄。

郑姜双目尽赤。

她手按双刃,踏前一步。

“我部袍泽血染邺墙之时,先生安在?”

“我等甲未卸,血未干,先生便要我等自断手足,自解兵刃!”

“好一个为玄德公分忧!好一个协防邺城!”

话音落定,堂内遍是寒意。

淳于琼身侧数名亲卫,竟觉周身发冷,不自觉退后半步,按刀之手,已满是冷汗。

淳于琼先是惊愕,随即大怒。

他面上肥肉颤动,锵然拔出佩剑,直指郑姜。

“郑姜!汝敢反耶?!”

其声虽巨,内里却虚。

那几名亲卫受主将之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将刀剑护住淳于琼,却不敢再迫近分毫。

此变一生,刘备帐下张飞已是豹眼圆睁,掣矛而起。

其身后玄甲卫士卒,亦是齐齐向前,与袁军怒目相向。

两军对峙,堂内杀机弥漫。

正此风雷欲动之时,楚夜一声轻咳,竟将满堂杀气尽数压下。

“郑校尉稍安。逢先生亦是为大局思量,莫要因些许误会,伤了盟友好谊。”

郑姜闻此言,目中赤红未退,按刃之手,却终究是不再动了。

楚夜转身向着逢纪,微微一笑道。

“逢先生多虑了。”

“郑校尉既入我帐下,便是我主公的手足袍泽,何来猜忌一说?”

逢纪双目微眯,尚欲再言。

主位之上,刘备已自案后缓缓起身。

他二人目光于空中一触,刘备心中已是了然。

此锋,今日当避。

刘备环顾堂下,审配之激愤,沮授之沉吟,众将之不忿,尽收眼底。

他目光终于落在郑姜脸上,而后长叹一声。

“逢先生。”

“此议事关军心,非备一人可决。”

“赤焰营上下,俱是与备有过命交情的袍泽。”

“无故缴其兵刃,束其手足,恐寒三军之心,更负满城忠魂。”

刘备声调平缓,然一字一句,皆重逾千斤。

堂下霎时静默,人人屏息。

刘备忽而转向逢纪,眼中尽是为难之色。

“先生,可否容备与帐下诸将,商议一日?”

“明日此时,备……必有答复。”

此言一出,堂内如死寂。

张飞怒目圆睁,几欲发作,却被关羽以手按住肩头,动弹不得。

审配气得须发皆张,拄剑之手不住颤动。

主公,退了。

竟应下了这般屈辱之言。

逢纪闻言,嘴角笑意再难抑制。

他看着眼前这位河北之主,只觉其如此狼狈。

此人果真为其虚名所累。

逢纪对着刘备深深一揖,其态恭敬,其言诛心。

“玄德公深明大义,纪,佩服。”

“我等便在驿馆,静候佳音!”

逢纪以为胜券在握。

他却未见,立于堂下的楚夜,嘴角已现一丝笑意。

筵席遂散。

淳于琼与逢纪在亲卫簇拥下,大笑离去。

……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州牧府并未如逢纪所料那般,继续闭门“商议”。

府门大开,刘备竟亲自带着一众将领,陪同逢纪与淳于琼,“巡视”城防。

西门,残破的箭楼下。

刘备指着那些正在忙碌的伤兵,对淳于琼“叹息”道:

“将军请看,非备不愿交接,实乃兵士念旧。此地,皆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一砖一瓦,皆有袍泽之血啊。”

淳于琼面露不耐,心中嗤之以鼻。

东门,市集。

楚夜正巧遇一些本地士绅,闻听逢纪到来,纷纷上前拜会。

逢纪与他们寒暄,言语之间,不断暗示“袁公才是河北正朔”,又“无意”间透露出“刘备军中降卒颇多,军纪堪忧”的消息。

流言,如风一般,开始在市井间悄然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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