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内,夜议再开。
气氛,已不似白日那般从容。
张飞将一份谍报,重重摔在案上,豹眼圆睁。
“四弟果真料事如神!”
“果被你说中,那袁绍匹夫竟当真请来一道所谓讨董功赏的天子诏书,正朝我邺城而来!”
楚夜面色凝重,缓缓点头。
“使团已过河内。为首者二人。”
他抬眼看向刘备,目光冷冽。
“武为淳于琼,文为……”
“——逢纪!”
审配拄剑,上前半步,冷哼道:
“一介莽夫,一条毒蛇!主公,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者不善!”
楚夜目光自舆图上缓缓抬起,语气平静。
“善恶皆为表象,唯有利害才是刀刃。袁本初此番递来的,非是战书,而是一把借天子之手磨亮的刀。”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嘈杂人声。
亲卫匆匆入内禀报:“主公!袁绍之使,已在邺城辕门之外!”
所有人心头一沉。
果真来了!
刘备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
他回望了一眼焦躁不安的将士,沉声道:
“与备,出府相迎!”
……
邺城,辕门之外。
一面袁字帅旗,领着三千精良甲胄,悍然冲入。
人马到处,百姓无不惊避。
观其军容,果然是甲胄鲜明,戈矛锋利,与寻常郡兵大不相同。
为首一员大将,盔明甲亮,貌甚威仪,然眉宇间一股傲气,正是那有勇无谋之淳于琼也。
在他身后数步,另有一名青衫文士安坐马上。
此人面容阴鸷,双目如隼,手中只把玩一卷竹简,看似与周遭肃杀之气格格不入,却更让人心生寒意。
他,便是袁绍的心腹毒士,逢纪逢元图。
却说玄德公在府内议定,忽闻天使已至辕门,遂引众将出迎。
他对着袁军来犯者拱手一礼,面上无悲无喜:“不知两位将军驾临鄙地,有何贵干?”
淳于琼一夹马腹,趾高气扬地迎了上来。
“噢?玄德公,别来无恙啊!”
他马鞭轻扬,虚点自己身后三千精锐。
“我主特派本将与逢先生前来,一是嘉奖玄德公于虎牢关前之功!二是我主为替玄德公分忧,特命本将前来!”
他嘴角咧开,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毕竟,替往日盟友守卫城池,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免得玄德公在外奔波,后院却起了火!”
此言一出,审配、石虎等人脸色铁青。
名曰分忧,实为讽刺我军无能!
刘备面色不变,仰头笑道:“有劳淳于将军挂怀。只是将军所言差矣,我军将士就算战死沙场,亦是为国战死,为民捐躯,死得其所,何需一说?”
刘备目光扫过淳于琼身后那三千精锐,笑意更深:
“倒是淳于将军,虎牢关前未见将军神威,如今国贼西窜,将军反倒兵锋甚锐,星夜驰援。如此忠义,备,佩服之至!”
言语是肉眼不见的刀光,最能诛心。
忠义二字,对真正忠义之人是褒奖,对无信义之辈,便是最刻骨的讽刺。
淳于琼闻言顿时语塞,面色涨红,随即冷哼一声:“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罢了。不似某些人,打了两场胜仗,便自以为是河北之主了!”
他话音方落,张飞已是豹眼圆睁,按矛欲出,却被关羽一手按住。
淳于琼看在眼里,眼中轻蔑更甚,目光越过众人,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刘备。
“玄德公,颁完赏赐了?”
他未行全礼,只微一拱手,便自顾自展开手中一卷明黄诏书。
“天子有令!”
“闻玄德公于邺城大胜,破张燕、退乌桓,劳苦功高。”
“然,冀州初定,百废待兴,恐玄德公一人难以兼顾。”
“故,特遣淳于琼,领兵三千,前来协防!”
“自今日起,邺城防务,便由我与玄德公,共同主理!”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
张飞豹眼圆睁。
审配拄剑之手,青筋毕露。
协防?
共同主理?
好一个喧宾夺主!
楚夜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他抬眼,首先看向的,非是逢纪,而是那道赤甲身影——郑姜。
郑姜已然起身。
她手按双刃,那双眸子死死盯住淳于琼,如伺机而噬的孤狼。
宁可战死,也不愿再回到被人颐指气使的日子!
“淳于将军。”
郑姜的语气冷冽道。
“我赤焰营只知听玄德公将令,不知何为天子诏命!”
闻言,淳于琼脸色一滞,随即冷笑。
“天子诏令大于一切!尔敢抗命?!”
逢纪亦笑道:“郑校尉此言差矣。玄德公乃汉室宗亲,岂会违逆天子之命?莫非,你想陷玄德公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郑姜双目一瞪,还欲再次开口。
困兽之斗,最易血溅五步。
然真正的棋手,从不与注定落败的棋子兑子。
“好了。”
楚夜却轻拍郑姜肩膀,接过这段话茬。
“郑校尉是直性子,莫要与她计较。”
“但军阵之事,不可儿戏。”
楚夜的声音传遍全场。
“方才我观赤焰营众将士虽勇,然队列不熟,杀伐气重。我军之强,始于磨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刘备眼神微动,已明其意。
他面无喜怒,亲手扶住淳于琼,声若春风拂面。
“有劳将军远道而来。”
“正巧,我这群新兵,也缺个严厉的教头来打磨打磨。能得将军为助,备,如虎添翼!邺城幸甚!”
此言一出,身后审配已是按捺不住,拄着剑上前一步。
“主公!不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等皆是蒙主公信赖,方敢死战守城。如今主公归来,我等正该上下一心,何须外人协防!”
石虎带伤出列,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主公!我等残躯尚能再战!邺城防务,不敢劳烦袁氏挂心!”
淳于琼见刘备麾下将领虽个个带伤,言语却如此桀骜,面上傲色更甚。
只道刘备不过故作姿态,实则外强中干。
待夺了他兵符,再控四方城门。
这河北雄城,便如探囊取物耳。
淳于琼未曾看见。
在他身后,楚夜眼中笑意愈深。
哀兵之胜,胜在死志,不在勇力。
志若一泄,便为鱼肉。
他目光掠过淳于琼,知其骄横跋扈,不过是一介武夫,当道狂吠而已。
目光再落逢纪,此人默然不语,其心如渊,恰是草中待噬之毒蛇。
世人皆畏犬吠之凶,岂知蛇噬之毒,一击毙命。
然于执棋者眼中,犬蛇再恶,亦不过为人驱策,终究是过了河的卒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