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角沉吟片刻,他行走四方,见过的豪强、官吏、乃至各方势力首领不知凡几,但像陈皓、吕布这样,在流民基础上建立起如此井然有序、气象迥异之队伍的人,却是首见。
他也对这“乞活军”充满了好奇。若能借此机会深入了解,甚至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或许能改变他们的想法。
“既然陈先生盛情相邀,那贫道便叨扰了。”张角微微一笑,应承下来。
于是,张角及其少数核心弟子被安排在营地中一处相对安静、干净的木屋住下。
接下来的两日,张角在陈皓的陪同下,默然观察着营地的一切。
他看到士兵们在吕布的带领下进行着颇有章法的操练,虽器械简陋,但士气高昂,令行禁止;
他看到老弱妇孺并非累赘,而是在组织下井然有序地垦荒、纺织、协助工坊;
他看到缴获的物资被严格登记,按需分配,几乎没有私藏和争抢;
他甚至看到陈皓亲自在学堂里,用最浅显的语言教士兵和孩童识字的同时讲述他们为何要抗争、要守护什么。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张角与陈皓在山崖边漫步。
望着脚下初具规模的营地,张角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陈先生治军理政,别具一格,贫道佩服。观贵部气象,确实非我麾下那些只知诵经符水的徒众可比。”
随后,他话锋一转:“然,观你等所为,终究是割据自保之策。须知天下大势,如江河奔涌,非一隅之地所能抵挡,待我黄天义旗席卷天下,扫清腐朽,百姓自然知道该帮谁,历来成王败寇,谁赢了,民心自然归附。”
陈皓闻言,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张角:“大贤良师,请恕陈某直言,您说,谁赢了,百姓就帮谁,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是百姓帮谁,谁才能赢。”
张角眉头猛地一蹙,显然被这个颠覆性的说法所触动。
陈皓不给他打断的机会,继续阐述,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有力:“商纣有亿万臣民,为何败于周武王?暴秦带甲百万,为何亡于揭竿之徒?非是周武、陈胜天生神武,而是天下百姓,不愿再帮那无道的纣王和暴秦了!是民心向背,决定了谁能坐在那高高的位置上!”
他指向山下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营地区域,那里有数千依赖他们生存的流民:“这天下,不是几个英雄豪杰争来抢去的棋盘。真正的根基,是这亿万默默生产、承受一切的黎民百姓!他们用汗水浇灌出粮食,用双手创造出财富,用肩膀支撑起整个王朝!他们若活不下去,若不愿再支撑这个世道,那么,无论看起来多么强大的王朝,都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高塔,顷刻间便会崩塌!”
“您说黄天当立,要救民于水火。可若心中仍将百姓视为可以驱使、可以等待其归附的被动之力,而非真正认识到——他们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是决定历史走向最根本的力量——那么,即便一时势大,恐怕也难以真正成功,甚至会……重蹈历史上那些失败起义的覆辙。”
陈皓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张角的心头。
他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直白、如此根本地阐述民与君、民与国的关系。
张角久久沉默,月色映照下,他的脸色变幻不定。
陈皓那句“是他们帮谁,谁才能赢”的话语,在夜色中回荡,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张角心中激起千层浪。他沉默良久,脸上那属于大贤良师的悲悯与超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能点燃万千信徒狂热的眼眸,此刻映着冰冷的月光,竟透出一种看透宿命的苍凉。
他没有直接回答陈皓关于权力根基的论述,而是反问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语气平静得可怕:
“陈先生,依你之见,观这天下气数,看我太平道众,贫道……真的能赢吗?”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太过尖锐,直指那或许连张角自己都在深夜反复拷问灵魂的核心。
他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疑虑,赤裸裸地摊开在了这个仅有数面之缘的乞活军首领面前。
陈皓心中一震,对于他而言,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是一段历史,黄巾起义最终会被镇压,张角兄弟亦会抱憾而终。
但他看着眼前这位老人眼中那混合着理想、疯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眼神,那句冰冷的史实竟一时难以出口。
短暂的沉默后,陈皓选择了一种更含蓄的回答:“大贤良师,汉室虽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各地豪强并起,其心难测。太平道声势浩大,但……根基未稳,强敌环伺。前路,注定艰难万分。”
他没有说不能赢,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乐观的判断。
出乎陈皓的意料,张角听完,脸上非但没有露出失望或愤怒,反而浮现出一抹奇异而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带着疯狂,更带着一种以身殉道的极致平静。
“是啊……艰难万分……或许,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忙。”他低声喃喃,仿佛在对自己诉说。但随即,他话音一转,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夜空里:
“但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这世道,已经吃人了。不是天灾,是人祸,是那些朱门里的肉食者,是那些盘剥无度的豪强,是他们把百姓最后一口活命粮都夺走了。“
他的目光越过营寨,仿佛看到了千里饿殍:“贫道行医布道数十载,走过九州四海。符水救得了一人两人,救不了这天下万千垂死的生灵,朝廷不管,官府不管,豪强更不会管,若再没有人站出来,这人间,就要变成炼狱了。“
即便前路是万丈深渊,即便贫道与万千信徒都将粉身碎骨......“
他的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却异常平静:
“我们也要用这血肉之躯,为天下苍生,撞开一条生路,一条虽然前路渺茫,但终究还有一线生机的生路,所以,贫道,要请这大汉天下赴死。“
他是一个医者,面对病入膏肓的世道,开出了最决绝的药方——以身为引,以命为祭,要为这天下苍生,求一个可能。
陈皓怔在原地,终于明白了张角的选择。
这不是疯狂,而是慈悲到了极致后的牺牲。
张角缓缓起身,对着陈皓深深一揖:“陈先生,你的路是对的,保存火种,静待天时,而贫道的路,是去为你们,为这天下百姓......搏一个可能。“
说罢,张角从怀中拿出了一本被精心保护好的书卷。
“陈先生,”张角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沉静,“此乃《太平清领经》,是贫道毕生心血所系,其中不仅有符水治病之法,更有治国安民之道,农桑水利之策。
留在贫道身边,恐难保全。今日便赠与先生,望他日若见黄天未立,苍生犹苦,能以此经中之学,续济世之志。”
陈皓心中一震,双手接过。
“大贤良师……”陈皓紧握经书,看着眼前这位明知前路凶险,却依然义无反顾的老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上前一步提醒道,“您……壮志凌云,心怀万民,然则……树大招风,龙蛇混杂。越是声势浩大之际,越需警惕……来自内部的暗箭。有些祸患,未必起于远方,或源于萧墙之内。还望……千万珍重,明察秋毫。”
陈皓的话语说得含蓄,但他相信张角能明白。他无法直言唐周背叛的具体细节,只能以此种方式发出警示。
张角闻言,身形微微一顿。
他深深地看了陈皓一眼,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又带着一丝了然与无奈。他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先生金玉之言,贫道……记下了。人心如水,深浅难测,然箭已在弦,纵知前路荆棘,亦唯有砥砺前行。或许,这也是天意的一部分吧。”
他没有追问陈皓为何会做此提醒,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最后看了一眼陈皓手中的《太平清领经》,又望了望崤山深处那点点代表着秩序与希望的篝火,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陈先生,吕将军,前路漫漫,各自珍重。”
说罢,张角转身,手持九节杖,带着弟子们决然地步入山林黑暗之中,黄巾身影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转身离去,黄巾在夜风中飘动,那背影不再是一个起义领袖,更像一个走向祭坛的殉道者。
“这老道还真是世中豪杰。”吕布抱臂说道。
陈皓久久伫立,终于低声对吕布说:“他是要去......替天下人受过。“
月色凄清,仿佛在为这个愿意为苍生赴死的老人送行。
……
张角离去后,崤山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忙碌。
垦荒、操练、打造,乞活军在陈皓与吕布的带领下,如同蛰伏的兽,默默积蓄着力量。
然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随着时间流逝,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日益浓重。
往来于崤山与外界的零星商旅、逃难者口中,关于太平道的传闻越来越惊人,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终于,在中平元年春,那道积蓄已久的雷霆,以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猛烈之势,轰然炸响!
起初是零星的讯息,如同落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个北方的恐慌。
“大贤良师传檄天下,三十六方同日举事!”
“头缠黄巾者不可计数,攻城掠地,州郡失守!”
“长社被围!幽州告急!南阳陷落!”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断断续续,却又无比真实地传入了崤山。整个天下,仿佛在一夜之间陷入了巨大的动荡与烽火之中。
太平道这头被压抑已久的巨兽,终于挣脱了枷锁,向垂垂老矣的大汉王朝,发起了最决绝、最猛烈的冲击。
崤山营地内,当张睿将汇总来的消息呈报给陈皓与吕布时,即便是早有预料的陈皓,也被这席卷八州的规模所震撼。
他铺开简陋的地图,看着上面被标注出的一个个烽火连天的郡县,沉默良久。
“终于……还是来了。”陈皓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他的提醒终究是没有起到作用,这一次,黄巾军仍旧是仓促起事,他敬佩张角的牺牲精神,却也深知这场起义最终的血色结局。
吕布则是重重一拳砸在案上,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凝重交织的光芒:“好大的声势!这张角,当真搅动了乾坤!二弟,我们该如何?是趁势出击,还是……”
营帐外,也能听到士兵和民众的窃窃私语,恐慌、兴奋、茫然,各种情绪交织,有人觉得机会来了,有人担心战火波及,更多人则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两位首领。
陈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在地图上崤山的位置停留。“大哥,局势未明,黄巾势大,却根基不稳;朝廷虽腐,仍有余力,且各地豪强心思难测,此时贸然卷入,无论投向哪边,都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或是别人手中的刀,而且,我估计周边的豪强,比起黄巾,恐怕更想除掉我们这一支崤山贼。”
陈皓说得没错,在乞活军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可是没少下山洗劫这崤山周边的豪族产业,崤山周边,弘农郡内,俩人的悬赏金已经高达万金,贸然下山的话,恐怕周边的豪族放着黄巾不管都要先将他们除之而后快。
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坚定:“我们的根基在崤山,根基就是这四千军民!传令下去:
第一,即刻起,营地进入最高戒备,所有隘口哨卡加倍人手,许出不许进,严格盘查!
第二,加固营寨防御工事,以应对可能的大军围剿!
第三,约束各部,严禁擅自出击,也严禁接纳不明来历的大股流民,以防奸细混入!
第四,加派精明哨探,不仅要探听黄巾与官军战况,更要密切关注周边豪强动向!”
“我们先要确保自己能在这风暴中活下去,站稳脚跟!然后,静观其变,等待属于我们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