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着黄河一路向东,所谓的富庶表象下,隐藏的疮痍便越发触目惊心。
络绎于途、面如死灰的流民,麻木的向着大城市移动着。
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孩童因饥饿而啼哭的声音有气无力,老人蜷缩在路边,眼神空洞,仿佛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易子而食的惨剧,已不再是书上的记载,而是偶尔能听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
路边时常可见倒毙的尸骸,被野狗啃噬,无人收殓,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腐臭混合的气息。
吕布骑在马上,原本锐利张扬的眼神,在这些景象的反复冲击下,渐渐变得沉郁。
他自幼在边塞长大,见过沙场喋血,见过胡骑掠边,但那多是刀对刀、枪对枪的厮杀。
而眼前这种大规模的源于内部腐朽的死亡和绝望,带给他的冲击是他前所未见的。
而可笑的是,就在流民的大军之外不足数里之外,被一座座坞堡拱卫的地区,却是良田阡陌,生机勃勃。
二人在沿途不止一次的看到有太平道的徒众在流民中施舍稀粥,尽管杯水车薪,却也让那些濒死之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过去。
他们也曾看到有小股的太平道人员在暗中串联,低声传播着苍天已死的谶语,那些流民眼中熄灭的光,因此而重新燃起,那是一种扭曲的、狂热的火焰。
“陈皓,”吕布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勒住马缰,指着不远处一队拖家带口、踉跄前行的流民,“你看他们……若真如你所料,天下大乱,黄巾蜂起,这些人,恐怕就是最先冲上前去,用血肉之躯抵挡官军刀锋的……”
陈皓沉默地看着,他的心同样被紧紧揪住。
来自现代社会的他,何曾见过如此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史书上的寥寥数笔岁大饥,人相食,此刻化作了具体而微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画面,冲击着他的良知。
他原本的计划清晰而冷酷:利用先知先觉,在黄巾之乱中寻找机会,或借镇压黄巾立功,或趁乱自立,黄巾军,在他原本的蓝图里,更像是一块可以用来垫脚的晋身之资,是一群注定失败的、混乱的符号。
但现在,这些符号有了面孔,有了声音,有了令人无法忽视的悲惨故事,镇压他们,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
陈皓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压抑尽数排出,“我在想……我们原先的打算,是否……真的是对的。”
吕布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复杂地扫过那些流民,又看向陈皓:“某亦在想此事,某自幼习武,想的是保境安民,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但若这敌,本是该被保护的民所化……这功业,立起来,心里只怕也难安稳。”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困惑与挣扎:“难道这天下,就非要走到那一步,用这么多人的血来洗刷不可吗?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陈皓苦笑摇头:“积重难返,病入膏肓,趴在大汉这行将就木的巨人身上吸血的世家大族不会停下他们的贪婪,或许他们也在等待大汉轰然倒下的那一天。
这几乎是个死局,黄巾一起,无论成败,都注定是一场滔天血劫,这是大势。”
“那如果,我们加入他们呢。”吕布突然开口说道。
陈皓看向吕布,对方的双眼眸中没有了往日谈及厮杀时的纯粹兴奋,而是充满了矛盾的挣扎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冲动。
“很难……”陈皓缓缓摇头,声音带无奈,“这场大乱,或许能敲响大汉的丧钟,但想靠它直接把大汉的棺材板钉死……几乎不可能。即便是以你的勇力,投入其中,恐怕也难以扭转最终的结局。”
他顿了顿,整理着思绪,试图用这个吕布能理解的语言解释那冥冥中的“大势”:
“黄巾之势,看似浩大,实如野火,缺乏根基,他们能迅速燎原,靠的是一股子绝望,但欲成大事,仅凭此远远不够,如今各地豪强潜伏,他们手握私兵、粮草、坞堡,朝廷虽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有一定余威,黄巾起事,最终很可能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消耗掉大汉最后一口元气,然后……真正的群雄逐鹿才会开始。”
吕布盯着跳动的火焰,沉默地听着,陈皓的分析像冷水,浇灭了他心头那股因义愤而燃起的冲动之火。
他不懂这大势到底是什么,但他听得懂为他人作嫁衣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就算他投入黄巾,浴血奋战,最终也可能只是徒劳,甚至成为未来某个诸侯崛起的垫脚石。
“这就是你一直说的……大势?”吕布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甘和疲惫,他感觉自己在被一种无形的、庞大的力量推着走,而这种力量,身边的陈皓似乎能看到一角。
“是……”陈皓无奈地点头,承认了这种历史洪流的难以抗拒。
“砰!”吕布的拳头猛地砸在旁边的一块土坷垃上,将其砸得粉碎,显示出他内心的烦躁,但随即,他又无力地松开了手,长长吐出一口闷气,带着几分自嘲道:
“某现在……倒有点后悔跟你走这一遭了。若是按某原本的计划,此刻说不定已在并州边军中,凭着手中刀枪,混上个伍长、什长,杀几个胡虏,倒也痛快!”
陈皓闻言,只能报以苦笑,无言以对,他心里清楚,吕布这话倒也不全是气话。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没有他陈皓的出现,吕布此刻或许真已在丁原麾下崭露头角,开始了他那充满背叛与辉煌,却也最终悲剧的职业生涯。
拜义父这条路,虽然名声不好听,但至少在初期,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晋升之梯。
看到陈皓沉默,吕布反而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他把身子往陈皓这边凑了凑,带着一种近乎耍赖却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总之!某既然放弃了边军的前程,跟你来到了这中原是非之地,你小子就得给某谋一个更好的前程才行!不然,某这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陈皓看着吕布那副我跟你混了你得负责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这段时间的相处,这位未来的虓虎,似乎真的在潜意识里把他当成了外置大脑,这种信任,让陈皓感到压力,却也有一丝奇特的成就感。
就在陈皓专心思考着他们两个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的时刻,不远处,一阵骚乱的马蹄声打断了陈皓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