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铺满海面。
李天明踏上码头的木板,径直走向那艘双桅帆船。
船舷边,赵大勇和张猛正用桐油保养缆绳,见到来人,扔下手里的油刷站直了身子。
“头儿。”
李天明扫过新换的主桅,“船修整的怎么样了?”
“主桅和帆都换了新的。”赵大勇指了指崭新的帆布,“全部收尾还得一两天功夫。右营还给送来些备用木料和桐油。”
“辛苦了。”李天明点了点头,脚步未停,穿过甲板走向船尾。
邻船的跳板发出响动,王二麻子也围了过来,和赵大勇他们一起,默不作声地跟在李天明身后。
艉楼上,陈阿公背对众人,佝偻的身影几乎融进西沉的落日。
他没理睬身后的动静,将烟锅凑到嘴边,腮帮深深一瘪,用力吸了一口。火光一亮,又迅速黯了下去。
“阿公。”
李天明在他身边站定。
“天明,”几缕青白的烟雾从老人唇边逸散开来,“咱们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往后,有什么章程?”
李天明朝右营的方向望了一眼,那边隐约传来操练的呼喝声。
他理解阿公的焦虑。
“阿公,眼下这俩船都拾掇的差不多了,粮草一补,随时就能走。”
“只是两件事,天明不敢不慎重。”他声音沉了几分。“吕宋什么光景,目前两眼一抹黑。我们原先是没法子,先逃出来再说。可如今撞上刘参将这桩机缘,所以我想借势,趁这修整的功夫,练一练船上的青壮小伙。不求能立马杀敌,只求日后遇上番人海盗不那么慌张,也能多几分自保的力气。”
陈阿公的眉头皱得更深,但没有打断。只是把烟锅在船舷上磕了磕。
“还有钱粮的难处。”他叹了口气,“我们近三百张嘴,每天都要吃喝。眼下满打满算,我手上就几十两银子。海上捕鱼能顶一些,可粮食、药材哪样不要钱?我还想着和刘参将那边再周旋周旋,看能不能多给些补给。不然这点家底,我怕...撑不到吕宋。”
话音刚落,舱口的门帘一掀,两个精悍的年轻人从下面钻了出来。
“阿牛,猴子。”李天明点了下头。
猴子笑嘻嘻地凑过来。“头儿,你来啦。”
“壮实多了。”李天明拍了拍他的肩,转向阿牛,“大家训练得怎样?与官兵处得可还习惯?”
“队列还不熟,别的也还没教。”阿牛挠挠头,“不过教官多是上次咱们救的人,领队的也是陈启,对咱们挺客气。”
“何止没给脸色,”猴子抢着补充,“陈百户私下里讲,咱们是救命恩人,练得再不像样他也不好多说。就是...”他话头一转,学着同手同脚的样子别扭地走了两步,“兄弟们在船上待惯了,脚踩实地走队列,总是一个劲儿地顺拐。教官气得直瞪眼,又不好真骂。”
李天明目光从猴子身上移开,直视着阿牛。
身后的赵大勇几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阿牛,校场如同战阵,容不得半分懈怠。”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我舍下脸面向刘大人求来这番机缘,不是要求弟兄们立马学到本事,唯求一个令行禁止。倘若平日操演都敷衍了事,他日遇险,这三百乡亲的身家性命,我等如何担待得起?”
他看向身边几人,赵大勇重重颔首,张猛与王二麻子也凛然站立。
“还有你,”他又看向猴子,“做不好,你的护卫组队长也别当了,换阿土阿水都行。”
“别,别。”猴子苦巴着张脸,连连保证。
话没说完,陈阿公咳嗽了几声,抬起烟杆指向军营方向。
众人顺着望去。
一队官兵正朝码头走来。
带头的是把总王贵和百户陈启,身后跟着十多个穿蓝布号衣的绿营兵。其中四人两两一组,扛着两只边角包铁皮的厚实木箱,看样子分量不轻。
“李当家!”人还没到,王贵洪亮的嗓门已传了过来,“可算找着你了!问过阿丁,他说你准在船上收拾,果然没错!”
李天明带着众人从艉楼迎至主甲板,陈阿公则依旧靠在船栏上,默不作声地继续抽着他的烟斗。
王贵一行利落地登船,那两只木箱被重重地放在甲板上。
“王把总,陈百户。”李天明拱手致意,目光扫过木箱,“这是...?”
“嘿嘿,”王贵咧嘴一笑,抹了把额头的汗,“昨天听猴子念叨,说你们手头连几件趁手的家伙都没有。”
闻言,李天明看向猴子。
猴子讪讪一笑,贴着阿牛往后挪了半步。
王贵朝陈启递了个眼色,陈启上前掀开箱盖。
一只箱子里码放着一把把腰刀,虽显陈旧,刃口却是磨得雪亮。另一只箱中,除了腰刀,还有十来把火铳静静地躺在干稻草上。
李天明身后几人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用脚踢了踢箱子,王贵压低声音朝李天明挤了挤眼:“军械库里清出来的耗损,都是挑过的。这些鸟铳的火门捻子也都通好了,拿去给兄弟们壮胆。”
李天明弯腰拿起一把火铳,他感受了一下龙头火绳的夹口,又对着夕阳看了看铳口,才轻轻放回箱中。
他站直身子,对王、陈二人再次拱手:“王把总、陈百户,这份心意太重了,这如何好意思?”
“李当家这话就见外了!”王贵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之间,还说这些?”
李天明不再虚辞,转向一旁的陈启。
“陈百户,李某还有一事相托。我这些弟兄都是海上粗人,不通军伍规矩,前两日队列操练,想必没少添麻烦。往后还请您从严教导,该如何便如何,切莫容情。不认真的训练,不如不练。此外,诸如抽刀、劈砍这些基础动作,也劳百户多多费心。”
陈启抱拳,迎上李天明的目光。“李当家言重了。分内之事,陈某定当竭力。”
王贵正待说话,突然看到妈宫澳方向,一艘挂着仓廪旗号的官船正破浪而来。
“怪了,”王贵眯起眼,“陆大仓的船?平日里请都请不动的主,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天明顺着视线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绸缎的富态男子带着几个随从快步下船,看也没看码头上的众人,径直奔向军营的中军大帐。
陆大仓?
“他终于坐不住了...”
“风波将至。”李天明收回目光,对阿牛低声吩咐道:“告诉兄弟们,演练加紧。安稳的日子,怕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