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禹裹着一条毯子,沉默地坐在一堆备用缆绳上。
艉楼甲板很安静,只有他和李天明两个人。
其他人都很识趣地避开了。
深夜的海面有些冷,远方已能看到模糊的岛屿轮廓了。
一阵海风吹来,刘宗禹下意识把毯子裹得更紧。眼前的年轻人只穿着一件单衣,正稳稳地把着舵轮。
“那是去往妈宫澳的方向。那里是水师提督府所在,海防要冲,各方势力耳目众多。”
“嗯?”
“转向吧,”刘宗禹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去西屿。你这船伤得不轻,需要找个安稳的地方修修。你手下的弟兄,也都得有个地方喘口气。妈宫澳那边,人多嘴杂,多有不便。”
“好,谢过将军。”李天明一边应着,一边微调舵轮,让船顺势过了一个涌浪。
场面再次陷入沉默。
几个妇人从船舱中走出,默默加入了照护伤员的行列。
暴风雨虽已远去,海浪的颠簸却未停歇。而那些妇人任凭船身摇晃,为伤员喂水擦身的手依旧稳稳当当。
刘宗禹彻底放宽了心。
从军近二十年,自认眼毒,是人是鬼,一看便知。
原以为是撞上了哪路海上豪强,没曾想,竟只是一群被风浪逼到绝境的苦命人。
只是船舱近在咫尺,甲板上也已拥挤不堪,对方却始终客气地将他们拦在外面。想必舱内女眷众多,有所不便。
可这船上,为何会有这么多疍户?
然而,当他的目光收回到李天明身上时,那份笃定便消散无踪。这个年轻人截然不同,气质谈吐格格不入,那份面对自己与暴风雨时如出一辙的平静,俨然是长期身居上位才有的沉稳。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是海商世家秘密栽培的继承者?
抑或是传说中能与红毛、倭寇分庭抗礼的海上枭雄?
无数念头在刘宗禹脑中翻涌。
作为大清参将,他对海上任何未知的强大力量都本能地警惕。
但他随即将这些念头强行压下,再次裹紧毯子。
没必要。
至少现在,没必要刨根问底。
他刘宗禹混迹海上大半生,能从一介小卒跻身参将,所恃者无他,唯有刻入骨中的信义二字。
在海上,炮火与风暴从不同情弱者,你的每一道命令,都系着全船弟兄的生死。
一个言出必行的主将,远比一个猜忌的官僚更能赢得兄弟以死相随。这正是自己麾下舰船愿随他冲锋至死的原因。
昨夜,在暴风雨中,他对妈祖许下诺言。
而妈祖派来这个年轻人,他做到了。
他救了他,也救了他七十二名弟兄。
这份恩情,是实打实的,是用命换来的。
“恩,就是恩。”他在心中断然自语,“在还清这份天大的恩情之前,这家伙是神是鬼,都与我无关。现在,我的命是他的。”
决断既下,心神顿安。
目光中,唯余下纯粹的慨叹。
......
海岛的轮廓在夜色中越来越清晰。
“噗”
突然,一道红光从海岛山顶冲天而起,散作一团红色烟花。
不等船上众人反应,低沉的轰鸣已滚过海面。
“轰——!”
“噗通!”一枚弹丸落在双桅船前方五十丈处,激起冲天水柱。
两艘船顿时一阵慌乱。李天明立刻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刘宗禹。
刘宗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竟露出了一个粗犷的笑容。
他“哈哈”一笑,对着李天明一扬下巴:“没事,是自己人。看来老子不在,这帮小崽子也没偷懒!”
王把总也反应过来,连忙挥手示意后面跟着的福船降帆减速。
不多说,三艘形制矫健的哨船,从岛屿的阴影中疾驰而出,迅速分作三个方向,将双桅船和福船团团包围在中央。
“来船通名!报上你们的字号、船引!再敢靠近,老子格杀勿论!”领头的一艘哨船上,传来声嘶力竭的厉声喝问。
王贵与陈启早已抢到船舷,齐声怒吼:“自己人!睁大眼睛看清楚,认得老子吗?!”
夜色浓重,哨船上喊话的人有些迟疑:“天这么黑,老子....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谁?”
“老子是王贵!”
“老子是陈启!”
“你们不是跟着刘大人出去巡查?刘大人呢?你们的船呢?”
“刘大人和我都好好的!妈的,三号船毁在风暴里了!我们是被这群义士好汉所救!”
哨船上有些沉默。足足过了好几个呼吸,船上才有了动静:
“是王大人!真是他们!”
“将军没事!将军还活着!”
“快!回港报信!!”
领头哨船调转船头,向港内疾驰而去。
另外两艘迅速靠拢,敌意化为敬意,一左一右转为护航队形。船上头目激动地挥舞手臂:
“请将军和兄弟们随我们入港!!”
“是将军!将军回来了!”
“将军还活着!!”
“老天保佑!妈祖娘娘显灵了啊!”
两船顺利驶入内垵澳。
码头上,欢呼、哭喊与咆哮交织,声浪震得港湾嗡嗡作响。陈把总热泪盈眶,却强撑着维持秩序。
船靠岸,跳板搭稳。
刘宗禹没有立刻下船。
王把总。陈启上前欲扶,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他站在船头,情绪万千,目光缓缓扫过岸上每一张激动的面孔。
转身,他向始终立于舵轮旁的李天明,郑重地双手抱拳。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其中。
随后,他才迈步,带头踏上西屿的码头。
“将军!”陈把总率所有头目,齐齐抱拳鞠躬。
“兄弟们,别这样。”刘宗禹一把拉过陈把总。
还来不及交流,命令已脱口而出:
“伙房生火,把所有能吃的,好吃的东西都给老子拿出来!给回来的弟兄接风!”
“所有的郎中,立刻赶赴伤兵营待命!”
“立刻核实获救弟兄名册,统计伤亡!阵亡者的抚恤,由营里即刻具文上报,一文钱也不得克扣!他们的家小,日后便是右营弟兄共同的亲人,右营代为奉养!”
在他身后,王把总和陈启带领幸存的官兵踏上陆地。许多铁打的汉子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刘宗禹再次转身,对刚刚下船的李天明做了一个“请”,声如洪钟:
“把最好的营房腾出来!从今日起,这艘船上的每一位兄弟,都是我澎湖右营最尊贵的恩人!谁敢有半分不敬,军法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