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流动的金液,自天穹的裂口倾泻而下,浇灌着星罗城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寸青石砖,将这座帝国的心脏浸泡在一种辉煌而又略显失真的饱和色调之中。
皇城城头,御座之上,许家伟的指节在那寒铁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的并非清脆的声响,而是一种被权力与疲惫共同吸收后的、沉闷的回音。
他的目光越过下方那片被激情与呐喊声反复炙烤的广场,投向更遥远的天际。那里的云层被风拉扯成一丝丝破碎的絮,像一幅被岁月磨损的、即将褪色的古老锦帛。
他等了整整一个上午。
等的不是一场胜负已分的比赛,也不是臣属们那些揣摩上意的、言不由衷的分析。他等的,是一份来自黑暗中的回音,一个能为他心中那张日益庞大的、充满了血腥与阴谋的拼图,添上最关键一块碎片的答案。
“陛下。”
一个影子从他身后的阴影中分离出来,无声地跪倒在地。那是一名隶属于宜夏园机要会的新晋密探,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对这座皇城旧有权力格局的一次无声的颠覆。
“讲。”许家伟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早已冰凉的茶水。
“回禀陛下,”密探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蛇行于草,“黑须斗罗大人,已在返回帝都的途中。其行踪……并未提前通过任何军方或供奉殿的渠道进行报备。”
许家伟的指节停住了。
黑须斗罗,朱铭晟。那个被他寄予厚望,派去南疆斩断朱家伸得太长的触手,顺便震慑宵小的刽子手。他回来了?
任务完成了,这头为朱家看门护院数十载的恶犬,不滚回他那阴暗潮湿的祖地继续闭关,冲击他那虚无缥缈的九十六级瓶颈,跑回这权力的漩涡中心来做什么?
示威吗?
还是说,他那自作主张的弟弟,国师朱铭膺,又在背后谋划了什么新的、足以让他这个帝王都感到恶心的戏码?
一瞬间,无数种阴沉的可能,如同毒蛇般,在他脑海中盘旋、吐信。
但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帝王仪态。
“知道了。”他只是淡淡地吐出这三个字,便挥手让那密探退下。
黑须斗罗的归来,不过是往这潭本就浑浊的死水里,又扔进了一块无关痛痒的石头罢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只不知所踪的苍蝇。
“星罗皇家学院的院长呢?”他的声音转向了另一侧的阴影,“整整一天了,朕要的,只是他的行踪。”
阴影中再次分离出另一个身影,声音里带着惶恐:“回陛下,遍寻无果。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人间蒸发?
许家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一个人间蒸发。
昨日,星罗皇家学院战队对阵史莱克学院,那场堪称本届大赛开赛以来最是惊心动魄、也最是匪夷所思的巅峰对决,他这个一院之长,竟然全程缺席。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失职二字所能概括的了。这是蔑视,是赤裸裸的、对皇权的蔑视!
很好。
许家伟在心中冷笑。他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由头,来将朱家安插在帝国教育体系中最深的这根钉子拔掉,对方竟然就自己递上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刀。
朱家……又是朱家。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国师朱铭膺往日里站立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那身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朝服,今日并未出现在这城头之上。
这个老东西,又在盘算着什么?
“去,”许家伟的声音变得冰冷,“再派人去查。告诉他们,朕要知道国师大人的一举一动。是病了,还是乏了,亦或是在府中,会了什么不该见的‘客人’。天黑之前,朕要知道答案。”
密探领命而去,身影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色如期而至,如同巨大的、浸了浓墨的黑布,蛮横地将星罗城最后一丝余晖彻底覆盖。
密探们的回报,也如期而至,却带来了一个让许家伟都感到一丝荒谬的答案——一无所获。
他们几乎是将整个星罗城都翻了个底朝天,动用了“蛛网”所有潜藏的力量,却依旧没能找到国师朱铭膺的半点踪迹。
他就像他那个不争气的走狗,那个同样“人间蒸发”的星罗皇家学院院长一样,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当然,后者其实还活着。
只是,当两天后,有樵夫在城郊的荒野中发现他时,他早已变成了一个只会流着口水,蜷缩在草丛里瑟瑟发抖,口中反复念叨着“魔鬼”、“别杀我”的疯子。
他被吓傻了。
当这个消息,连同他那疯癫的、不成句的证词,一同被送到宜夏园时,许家伟正独自一人,对着一盘早已下到残局的棋,默然枯坐。
他听着密探的禀报,看着那份记录着疯癫院长胡言乱语的供词,那双总是深邃如海的碧色眼眸,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难以掩饰的震惊。
朱亚敏,朱铭膺,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封号斗罗。
三个人,就在白虎公爵府外的山坡上,被一个……史莱克学院的、年仅十二岁、魂力等级只有二十八级的大魂师,瞬间秒杀了?
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你确定,他说的,是霍雨浩?”许家伟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千真万确。”密探跪伏在地,声音颤抖,“那院长虽然疯了,但这几个名字,却念得异常清晰,仿佛是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许家伟沉默了。
他将那份记录着荒诞证词的供词,拿在手中,反复地看了数遍。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却构成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充满了悖论与疯狂的故事。
一个二十八级的大魂师,秒杀了一个六环魂帝,一个七环魂圣、以及一个九十一级的封号斗罗,
他简直要认为这个院长是在胡说八道了。
“陛下,此事太过蹊跷。若非圣灵教,或是……那些传说中的存在出手,臣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何等力量,能让朱家家主这样的人物,凭空蒸发。”密探小心翼翼地揣测道。
“邪魂师?”许家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不屑的弧度,“再怎么是邪魂师,也做不到以大魂师的修为,去对抗封号斗罗吧?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越级挑战了,倘若这是真的,整个魂师体系的根基就要被动摇了!”
“可……可那院长,言之凿凿……”
“够了。”许家伟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的心中,却已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无论那个院长说的是真是假,有一件事,已经可以确定——朱铭膺,死了。
这个压在他心头数十年的巨大阴影,这个几乎要将整个帝国都拖入深渊的毒瘤,就这么……死了?
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恰到好处。
许家伟不知道是谁干的,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朱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在失去了它最核心的主干之后,必然会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内乱。
而他,终于可以趁这个机会,将那些早已安插好的棋子,一一启动,将那些属于皇室的权力,一点一点地,重新夺回来。
这对于他,对于整个星罗帝国而言,无疑是一件拍手称快的大好事。
至于那个叫霍雨浩的小子……
许家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真好啊,瞌睡就送枕头。
他恨不能亲自去把这个霍雨浩小友奉为座上宾。
上午的阳光清亮,带着一种被雨水洗刷过的清澈与暖意。
观众席上,许狄娜有些惊奇地发现,周围那些前几日还空着的座位,今日竟然都坐满了人。
她几乎认得他们所有人。
这些人,可不就是星罗城以及周边十几个大小城镇里的头面人物么?
有家道中落、却依旧保留着贵族头衔的宗室远亲,有富甲一方、脑满肠肥的商会会长,也有在地方上颇有声望、最是讲究礼法规矩的士绅乡贤。
这些新出现的观众本就不是热衷于观看赛事的人,要不然他们从赛事一开始就该搞到观赛名额了。
这些平日里只会在各种宴会与沙龙上高谈阔论、对这种充满了汗水与“粗鄙”的魂师比赛不屑一顾的“体面人”,今日,为何会如此整齐地,出现在这里?
他们是被什么人安排来的?安排他们来,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许狄娜的心中,升起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难道是因为昨天史莱克在复赛的第一场,十六强进八强的比赛中输得太惨,直接掉进了败者组吗?
有可能哦。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史莱克学院的休息区。
那片墨绿色的海洋,此刻显得有几分沉寂。
昨日,那场堪称惨烈的对决,依旧历历在目。
史莱克学院输了。
输给了那支由九个如同从神话中走出的、拥有着不可思议武魂的“伪人”所组成的、星罗皇家学院战队。
输得毫无悬念,输得……体无完肤。
史莱克这样的天下第一学院,万年来很少尝到败绩,而这次竟然在星罗皇家学院战队这里吃了败仗,是很能激发星罗帝国尤其是首都星罗城周边的贵族和士绅们的民族情绪的。
说起来,昨天开赛前,许狄娜也隐隐感到史莱克可能要输。
史莱克战队和星罗皇家学院战队在循环赛中没有碰到过,哪怕是史莱克对这次的星罗战队的强大有所预估,但是不到真正碰上的时候,绝对无法直观地体会到这次的星罗战队有多么强大。
星罗战队除了队长许久久,其他九人的武魂品质,哪怕是放到万年前的武魂殿时代,每一个都是有资格当武魂殿教皇的存在。
许狄娜虽然也为自己国家的队伍能够战胜传说中的“不败神话”而感到一丝莫名的兴奋,但那份兴奋之中,却也夹杂着更深的、对未知的恐惧。
那九个正选队员,他们的来历成谜,他们的力量,似乎完全超出了传统魂师的范畴。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是日月帝国那传说中早已被列为禁忌的基因改造技术?可星罗与日月,世代为敌,又岂会共享这等核心机密?
更何况,基因研究,又如何能凭空造出那些闻所未闻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武魂?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南方的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一团浓郁的、如同墨汁般化不开的暗紫色阴云,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天际线的尽头,朝着星罗广场的方向,席卷而来。
那云层之中,没有雷鸣,没有闪电,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死寂与压抑。
广场之上,那原本还算热烈的气氛,瞬间为之一滞。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惊疑不定地望着那片诡异的天象。
来了。
御座之上,许家伟缓缓地站起身,那双总是深邃如海的碧色眼眸之中,闪烁着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光芒。
他知道,那个本该在南疆“平叛”的刽子手,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功勋”。
阴云压城,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深处走出的魔神,缓缓地自那暗紫色的云层之中降下,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皇城城头,那片专属于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平台之上。
他身着一袭绣着幽冥灵猫暗纹的黑色长袍,身形高大,面容粗犷,一脸浓密的、如同钢针般根根竖立的黑色虬髯,从两鬓一直延伸到下颌,让他看上去如同一头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雄狮。
他,便是幽冥灵猫朱家的当代最强者,九十五级超级斗罗,国师朱铭膺的兄长——黑须斗罗,朱铭晟!
他的出现,让在场所有的大臣,都感到了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双充满了暴戾与杀伐之气的眼眸。
朱铭晟没有理会那些如同鹌鹑般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御座之上的许家伟身上。
他没有行礼,也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充满了压迫感的眼眸,静静地,与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对视着。
那是一种无声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对峙。
许家伟迎着他那充满了暴戾的目光,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帝王仪态。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黑须斗罗,辛苦了。”
“南疆之事,朕已知晓。你平叛有功,朕,自会论功行赏。”
“只是……”许家伟的话锋,猛然一转,变得冰冷而锐利,“朕倒是很好奇,你为何不经通禀,便擅自返回帝都?难道,这帝国的军法,在你眼中,已形同虚设了吗?”
这句质问,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朱铭晟的脸上。
然而,朱铭晟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动容。
他只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那笑容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对皇权的蔑视。
“陛下息怒。”他的声音粗犷而沙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臣此番归来,并非是要挑衅天威。只是……听闻舍弟,国师大人,在白虎公爵府外,不幸遭遇歹人毒手,尸骨无存。臣心急如焚,这才星夜兼程,赶回帝都,想要查明真相,为舍弟……讨回一个公道。”
他顿了顿,那双充满了暴戾的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凶光。
“不知陛下,对此事可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