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枯槁的手指抚过羊皮卷上冰冷的圣徽印记,半晌才哑声问道:“……是教会允许的?”
“是圣女说的。”肖恩答道。
这句话,在地下街比任何信物都更有分量。
消息在地下街狭窄的缝隙中扩散开,羡慕、嫉妒、怨毒……穿透仓屋破败的铁皮墙板,牢牢钉在肖恩身上。
他对此视若无睹,只专注于将寥寥几件旧物仔细收拢,一件洗得发白的粗麻外袍,一个装着草药的小布包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
母亲服下混着安定草粉的药汤,在角落的破草席上沉沉睡去。仓屋内只剩下劣质魔晶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以及屋外污水滴落在废弃铁皮上单调空洞的回响。
就在这时,靠近地面一块早已朽烂变形的木板被极其轻微地顶开一条缝隙,沾满黑泥的小手灵巧地扒住边缘,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地沟里钻出的阴影魔鼠,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木板迅速被复原,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是米诺。
他脸上蹭满了管道内壁的污垢与锈迹,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确认只有肖恩一人后,才像受训的猎犬般轻巧地溜到肖恩脚边:“肖恩哥哥!外面……挤满了人!巷口还有穿灰袍子的猎犬在逡巡!”
肖恩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看着他。米诺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那件本就破烂不堪的粗麻外套又被不知名的尖锐物刮破了好几处,裸露的手臂上带着新鲜的擦伤,渗着血丝与泥污。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仰着脸看着肖恩。
“我知道。”肖恩从旁边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挖出一点散发着刺鼻硫磺与草药混合气味的药膏,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涂抹在米诺手臂的伤口上。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灼痛,米诺疼得咧了咧嘴,倒吸一口冷气,却咬着牙没有缩手。
“肖恩哥哥,你真要……去上面了?”米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肖恩点点头,目光并未离开那狰狞的伤口:“东西……收好了?”
米诺用力点头:“埋在我妈妈旁边了。用最沉的黑石压着,谁也翻不出来!”
“很好。”肖恩的手掌按在了米诺瘦削却紧绷的肩膀上,让米诺的身体微微一颤。
“教会的人快到了,”肖恩看着米诺的眼睛,“听着,米诺。我和母亲会先行离开,但这并非终结。”
米诺的小拳头瞬间攥紧,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离去后,这地下街依旧是蛇鼠盘踞的巢穴,不会改变什么。胖子的腐肉被啃尽,很快会有新的饿狼嗅着血腥味占据他的地盘。老瘸子、净水壶艾吉、还有巷尾那个专倒腾失效符文的滑头……这些阴影里的虫子,只会继续诞生新的胖子,而你就是我的眼睛。”
米诺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几乎是抢着说道:“我懂!肖恩哥哥!我能盯死他们!我的脚比耗子还快,身子能缩进最窄的缝里,他们连我的影子都摸不着!”
他仿佛瞬间将离别的伤感与手臂的疼痛抛诸脑后。在这片被神明遗弃的污秽之地,生存本身就是一场残酷的情报角逐,米诺显然是天生的暗影行者。
“我会设法让人带补给给你。”肖恩从怀里摸出最后几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粗糙干硬的“恩赐饼”,塞进米诺沾满油污和泥垢的手心。
“活下去,等我回来。”
米诺紧紧攥住那几块带着肖恩体温的恩赐饼,最后深深地看了肖恩一眼,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回那块腐朽的木板之下,身影迅速消失在潮湿散发着恶臭的管道深处,只在地板上留下几点混杂着铁锈与污泥的痕迹。
不久之后,一辆由弥雅神教医侍驾驭,车厢描绘着简单圣徽的封闭篷车碾过泥泞抵达仓屋前。
车上随行两名面无表情身着灰色短袍的低阶执事,他们口称奉圣女塞莉娜亲谕,护送蒙恩者前往教会辖下的圣愈回廊医馆调理。他们将替这位蒙恩者洗净尘垢,更换象征新生的洁净麻布袍服,以示圣恩临身。
屋外,狭窄的巷道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昨日还与肖恩一同在泥泞中排队的少年们,此刻只能远远地挤在人群外围,目光复杂地交织着赤裸裸的羡慕、嫉妒以及一丝在深渊泥沼中的难以言喻的不甘。
有人死死咬着下唇,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牢牢钉在肖恩手中那卷散发着微光的羊皮文书上,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毁。
肖恩搀扶着裹上教会提供的那件虽粗糙却异常洁净的灰麻布袍的母亲,走向那辆象征着命运转折的马车。
就在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坑洼的泥泞时,肖恩的目光穿透喧嚷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人群最外围一个阴暗角落。
在那里,米诺小小的身影紧贴着冰冷肮脏的金属堆。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奋力前挤,只是拼命地踮着脚尖,脏污的小脸绷紧,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追随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两人的视线隔着喧嚣的人群与弥漫的尘埃,在污浊的空气里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肖恩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我。”
马车碾过冰冷潮湿遍布污秽的泥泞地,驶向那扇隔绝天堂与地狱的巨大铁闸门。
身后,是地下街最后一盏摇曳着辉光的弥雅圣灯,以及无数道充满恶意的目光。沉重的铁闸门在刺耳的铰链嘶鸣声中缓缓合拢,将那片永恒的阴冷绝望与污浊彻底锁死在地下街。
肖恩没有回头。
他感受着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铺满劣质魔晶石碎渣、炼金废料与烂泥混合的陡坡,剧烈的颠簸终于平息。
随即,一束真正的阳光,猛地泼洒进昏暗的车厢。
那一刻,肖恩嗅到了风。
不是地下街那裹挟着霉腐、汗臭、魔力废料与血腥气息令人窒息的湿冷死气,而是带着青草汁液、晨露的清冽以及远处灌木丛独特芬芳的风,从山坡奔涌而来,蛮横地灌入他久未见天日的肺腑。
天空是前所未有的辽阔与澄澈,像一块被神明精心打磨过无边无垠的青金石穹顶。
阳光灿似神罚,又似恩典,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长年累月浸淫在昏暗中的双眼泛起酸涩的生理泪光。
他听见身旁的母亲发出一声极轻的吸气声,干枯如树枝的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破旧粗麻衣袖的褶皱。
“这……这便是……外面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