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石侧头嘀咕一句,梁左收到后,原路返回,哧溜消失不见。
向着那棵大白杨走去,快到跟前,姑娘也没察觉,邱石侧弯腰,瞅了瞅那本书,应该是胡云翼的《宋词选》。
同时也更清楚地看到这姑娘的长相。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晃动的碎金,使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出蝶翼般的影。
五官算得上精致,如果营养跟上,气色变好,应当也是秀色可餐。
“咳!”
一声咳嗽,把姜晓从书中世界中拽出来,人也惊得弹射而起,一手拿书,一手抓着自制咸菜馅儿馒头,像是听到猎人枪响的小白兔。
弄得邱石颇为尴尬,这也能吓到?
等看清来人,姜晓似乎暗吁口气,这才挤出一丝笑容:“邱石同学。”
“姜晓同学,你好。”
邱石微微一笑,打趣道,“你好像不太合群啊。”
“没有没有。”
姜晓似乎生怕被班干部误解,从而招来什么麻烦,抓着馒头的手连连摆动,赶忙解释道,“我和班上女同学关系都很好的,只是……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看看书。”
邱石指指她手上的馒头,笑着问:“还有吗?”
“啊?”
姜晓抓着馒头的手,约莫抖了抖,忽然挺恨自己的手太小,藏不住。
也没搞懂他什么意思。
“我也还没吃饭,看你这种吃法挺俏皮的,想我妈腌的咸菜了。”
姜晓有些无语,第一次碰见有人问她要吃的,但见他眼神澄澈,好像真的想吃……
转过身,去拿放在身后的铝饭盒。
她确实还有一个。
邱石在旁边草地上坐下来,接过她递来的馒头,另一只手薅过那半瓶咸菜,望向她道:“诶,勺子借一下。”
姜晓瞬间红了脸,撇过头去,把铝饭勺盲递给他。
邱石将馒头撕开一个荷包口,学着的她吃法,挖两勺咸菜填进去,一口咬下,细细咀嚼:“嗯~可以呀,这样吃还挺不赖。”
姜晓偷瞧两眼,见他吃得有滋有味,好像某些尴尬逐渐消解,也轻咬一口自己手上的馒头,笑了笑:“这样还方便呢。”
“关键是咸菜好,哪弄的?”邱石看似不经意地问。
“校外啊,有农户卖,八分钱一斤,一毛一带炒好。”她说这话时,甚至带着一点小骄傲。
有一种说法,七八十年代首都二环以外全是农村。
虽然不至于这么夸张,但海淀这边还真是个大农村,素有首都粮仓之称,盛产京西稻。
这姑娘的省钱攻略,邱石算是摸清楚了。
学校将补助金中的十五元,兑换成粮票菜票发放,她只留下粮票,菜票打个折卖给不够用的同学。
然后在校外买一毛一角一斤的咸菜。
用馒头夹着吃。
这种吃法,一斤咸菜估计能吃半个月。
每月能省下好几块钱。
这些钱无非寄回家,贴补家里的生计。
从这一点上讲,她确实可以骄傲。
邱石倒是想打听一下她家里的情况,不过暂时没问,怕触动她敏感的神经。
这时,梁左去而复返,左手抄一只搪瓷缸,右手抄一只铝饭盒,笑着嚷嚷道:“大餐来喽……”
邱石狠狠瞪他一眼,这才让他收住后面的话。
东西放在草地上,搪瓷缸里装着四个玉米发糕,铝饭盒里是拼装的两道菜——油焖笋和肉皮冻。
邱石看一眼姜晓,发现情况不妙,赶忙道:“我不是也吃了你的么,同学一起聚个餐嘛,很正常。”
姜晓眼眶湿润,带着哭腔道:“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啊?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谢谢你们了。”
说罢,拿上自己的东西,径直跑开。
邱石似乎看见有泪珠溅在草地上。
“什么大餐,来什么来,这叫什么大餐?!”
梁左委屈道:“现在这个点,只能买到这些。”
“我说的是这个吗?”
梁左看出他是真生气了,也自知理亏,不敢吱声。
对于他们这样的学生来说,眼前的饭菜只能说份量多点,连个正经肉菜都没有,哪算得上大餐。
说大餐,潜意识里便是拿姜晓作为对象。
也会造成一种施舍的感觉。
这姑娘显然不笨,还十分敏感。
“这下好了,我把她的午饭也吃了,她吃啥?!”
望着手上还剩一口的馒头,不怪邱石有些上火。
梁副委员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定进行挽救,立下军令状道:“你放心,我马上去找她,一定把吃的送到她手里,并让她收下!”
倒也吃一堑长一智。
只用饭盒装走两个玉米发糕,其他的没拿。
低头看着身前的饭菜,邱石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想想姜晓,又抓起一个玉米发糕,狠狠地咬起来。
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
三十二号楼里。
钱永革作为外部人员,率先给《早晨》投稿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这也就意味着整个中文系都知道了。
吃瓜的不嫌事大,议论纷纷。
“诶听说了吗,钱永革居然第一个给《早晨》投稿。”
“诗的名字叫《解冻》,光是这两个字就不一般啊,据说写得很好。”
“这哪是投稿,显然是想给七七级文学班一个下马威,主要针对邱石。”
“七七级文学班要是镇不住,那可贻笑大方了。”
“这文学社不会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吧?”
…
单是吃瓜还不够,还有学生找上门,想看看钱永革的佳作。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早晨》文学社和七七级文学班的压力,越来越大。
下午没课,332宿舍直接封门,三李一孙,带领着班上的所有诗人,集体闭关。
大有种不写出一首镇压之作,绝不出门的架势。
邱石拿着空饭盒回到宿舍时,遇见的系里学生,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虽然他并不陌生,却也有些奇怪。
不好的印象还带回旋镖式的吗?
334宿舍里,颜乾虎坐在床上,也在憋诗,虽然他算不上诗人。
看见邱石从门口走进来,忙不迭道:“石头,你去哪了,出事了!”
邱石心说不出意外,还是出意外了。
搞清楚原委后,不禁微微眯眼,钱永革那个狗犊子,又开始作妖了?
他正在火头上呢!
“钱永革写的诗呢,我瞅瞅?”
“我去拿。”
颜乾虎起身奔向332宿舍,邱石想想跟了上去。
敲开宿舍门后,好家伙,像是一群人在修炼什么结阵之法。
不过这场面也让邱石有些感动,说到底,钱永革那边的梁子是他结下的,作妖的目的显然也是冲他而来。
班上却没有同学埋怨他半句,或者置之不理,把这看成是他的个人恩怨。
接过黄子平递来的稿纸,邱石摊开瞅了瞅,只觉得刚在北大修行出来的一点文人气,被污染了。
这他妈也叫诗?
屎还差不多!
“行啦诸位,别想了,不要让这孙子打乱咱们的节奏,《早晨》该怎么创怎么创。我有一首诗,足以应对。”
邱石环顾四周道。
众人诧异。
黄子平问:“诶你不是说,你不会写诗吗?”
“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写得不好。”
并不代表邱石没写过诗,想想看他重生回来时在干嘛,上辈子他能在他们那小县城的文化圈里,小有名气,凭的正是诗。
他不仅写过诗,还写过不少。
只是怎么写水平都不见涨,某一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平庸,这才撂笔,也是从那时起,始终对诗歌抱有敬畏。
别看钱永革是北大高材生。
文化断代之下,这家伙现在连诗歌是什么东西,都没整明白。
他虽然写得也不咋地,但对付这种货色,自认绰绰有余。
抄都懒得抄。
黄子平挠了挠头,心说你自己都承认写得不好,还能拿出什么作品,应对钱永革的这首佳作?
“诗呢?”他问。
邱石指指脑壳,问他借来纸笔。
程建功让出位置,邱石坐下后,忽然问:“对啦,他诗名叫啥?”
雾草!
大伙儿差点没闪了腰。
敢情你连人家的诗,看都没看清楚啊。
勃列日涅夫给你的自信吗?
程建功苦笑道:“叫《解冻》。石头啊,咱不上火,人各有所长,咱们的长处在文章,凭啥要跟他比诗歌,他怎么不来比比文章?”
邱石显然没听进去,冷笑道:“行啊,他写《解冻》,我要写的这首叫《起航》。”
程建功一个趔趄,险些没栽倒。
你丫现起的吧?
解冻破冰,然后扬帆起航?
是不是还有海鸥和船长?
这不是写小说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