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早饭依旧是老三样：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带着股酸味的窝头，还有一小碟咸得发苦的疙瘩头咸菜。
陆昊和于北蓓端着各自的饭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经过昨夜，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于北蓓虽然还是那副混不吝的做派，但眼神时不时飘向陆昊时，会多一丝极难察觉的依赖和柔软。
她甚至把自己饭盒里唯一一小块看起来稍微顺眼点的窝头，掰了一半，不由分说地丢进陆昊的饭盒里。
“看你瘦得跟猴似的，多吃点！“她语气凶巴巴的，耳根却有点红。
陆昊愣了一下，看着她强装镇定的侧脸，笑了笑，没拒绝，低头喝了一口那寡淡的粥。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说笑声。
以刘忆苦为首，羊搞、大蚂蚁几人簇拥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女孩。
和于北蓓的伶俐跳脱完全不同。
她个子高挑，穿着件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蓝布裙子，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系着普通的橡皮筋。
她的脸庞是温润的鹅蛋脸，皮肤白皙，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唇丰润，带着一种这个年代少有的、沉静的书卷气。
就像……就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突然注入了鲜活的色彩，温婉，明亮，一下子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米兰。
陆昊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不是因为惊艳，也不是因为原主残存情感的剧烈翻涌，而是一种“关键人物登场”的确认感，伴随着脑海中那些关于米兰的、属于“马小军”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开来。
然而，这些记忆是模糊而矛盾的。
一部分记忆，带着昏黄的暖色调，仿佛凝固了某个永恒的瞬间：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独自一人，第一次在某个偶然的场合遇见米兰，被她惊人的美丽和气质所震撼，那种悸动深刻而私密……
但另一部分更冷静、更属于“旁观者陆昊”的认知，却在清晰地纠正着这些画面。
不，不是那样的。
那些所谓“初次邂逅”的浪漫记忆，很可能掺杂了成年后的马小军在回忆时不由自主的美化与虚构。
是漫长岁月后，对求而不得的青春遗憾进行的一种心理补偿式的重塑。
现实是，米兰从一开始，就是通过刘忆苦认识的。
在这个大院里，在少年们的圈子里，刘忆苦才是那个核心，那个引路人。
米兰先认识的，是刘忆苦。
而他马小军，最初只是这个圈子里一个不起眼的、跟在刘忆苦身后的边缘角色，是通过刘忆苦，他才有了认识和接触米兰的“机会”。
这种认知的清晰，让陆昊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
他像一个修复师，冷静地分辨着原始记忆胶片上那些被岁月和情感修改过的痕迹。
他的大脑没有受到那些错乱、美化记忆的干扰，反而异常清醒。
电影里马小军在米兰面前的卑微、笨拙、挣扎，以及那份深刻骨髓的“意难平”，此刻都成了他分析任务的背景资料，而非左右他情绪的本能。
刘忆苦显然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微微侧身，引着米兰走向打饭窗口，目光偶尔扫过食堂，带着一种隐晦的炫耀。
他看向米兰的眼神里，有着一种自然的、近乎所有权的熟稔。
然后，他的视线与陆昊撞了个正着。
刘忆苦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坐在陆昊旁边的于北蓓，也看到了两人之间那种……过于自然的氛围。
羊搞和大蚂蚁也看到了陆昊和于北蓓，互相挤了挤眼睛，露出暧昧又带着点看好戏的笑容。
于北蓓自然也看到了米兰，以及刘忆苦那故作姿态的引领。
她撇了撇嘴，用筷子用力戳着饭盒里的咸菜，低声哼道：“嘁，装什么大家闺秀。”语气里的那点酸意和不屑，清晰可闻。
陆昊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那边。
他在观察，观察这个在“马小军”记忆中被过度曝光和美化了的“女神”，在真实初次照面时的反应。
米兰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她微微侧头，视线轻缓地扫过食堂。
她的目光掠过起哄的羊搞等人，掠过神色如常的刘忆苦，也掠过了坐在窗边、姿态放松的陆昊，以及他身边那个眼神带着刺的于北蓓。
在与陆昊视线接触的瞬间，她的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就像掠过一件家具，一片空气，平静无波，随即自然地转向了打饭的窗口。
那种无视，并非刻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并未将对方纳入自己关注范围的淡然。
她看的不是“马小军”这个人，而是刘忆苦朋友们所在的“那个方向”。
陆昊心中了然一笑。
看，这就是现实。
无关美化的记忆，无关青春的滤镜。
在米兰的“初次印象”里，马小军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不值得投注任何注意力的存在。
她先认识刘忆苦，她的目光自然围绕着刘忆苦及其核心圈子，而他，目前显然不在那个圈子的中心。
“看什么看！”于北蓓用胳膊肘碰了陆昊一下，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爽，“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有那么好看吗？”
陆昊收回目光，看向气鼓鼓的于北蓓，忽然觉得她这副毫不掩饰的醋意，比米兰那遥不可及的、可能还被记忆篡改过的清冷，要真实可爱得多。
他勾起嘴角，故意逗她：“还行吧，是挺好看的。”
“你！”于北蓓眼睛一瞪，就要发作。
陆昊却不紧不慢地接了下半句，声音压低，带着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调侃：“不过嘛，比起某个昨晚赖在我床上不走还听鬼故事吓得不敢动弹的同志，还是少了点……生动活泼。”
于北蓓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又羞又恼，伸手就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力道不轻。“马小军你混蛋！谁不敢动弹了！我那是……那是睡着了！”
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引得不远处的刘忆苦等人也看了过来。
刘忆苦看到于北蓓和陆昊之间明显亲昵的打闹，眼神沉了沉，但脸上依旧维持着笑容，对米兰低声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解释那边的喧闹。
米兰闻言，也只是再次淡淡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情绪，甚至带着点对吵闹的不耐，随即端着打好的饭，跟着刘忆苦走向了另一张空桌。
羊搞和大蚂蚁看看那边端庄坐下的米兰，又看看这边和陆昊“打情骂俏”的于北蓓，表情更加古怪了。
陆昊将于北蓓掐他的手轻轻格开，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轻松笑意。
他再次看向米兰和刘忆苦那边，目光平静。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将食堂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块垒。
一边是初现峥嵘、身边伴着灵动“小狐狸”的陆昊，清晰地认知着现实的起点。
一边是依旧占据中心、与“白月光”自然相处的刘忆苦，代表着既定的秩序和“马小军”记忆中被仰望的初始关系。
新的暗流，在这灿烂的晨光里，伴随着对记忆偏差的清醒认知，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