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归家后的头几个晚上,家里总是很安静。
母亲刻意放轻了动作,说话也温声细语,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父亲则常常坐在他那张旧藤椅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坐就是很久,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眼神里是陆昊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疲惫与某种凝重的复杂情绪。
陆昊没有急着去问。他知道,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沉淀。
直到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晚饭后,母亲收拾了碗筷去厨房,父亲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起身回房或继续发呆,而是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对陆昊说:“小昊,坐。”
陆昊依言坐下,心知父亲可能要开口了。
父亲拿起桌上的“大前门”,抖出一根,却没有立刻点燃,只是在手指间慢慢捻着。
昏黄的灯光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前线……苦。”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硝烟呛过,“比想象中苦。猫耳洞里头,闷热,潮湿,蛇虫鼠蚁多得很。
一下雨,水能淹到腰。很多战士……烂裆,皮肤溃烂,奇痒难忍,但没一个人叫苦。”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片硝烟弥漫的土地。
“我们穿插,走的是没人走过的路。悬崖,峭壁,原始森林。
补给跟不上,就靠压缩饼干和雨水撑着。敌人……很狡猾,利用地形,埋设各种陷阱,竹签阵,跳雷……防不胜防。”
陆昊屏住呼吸,静静听着。他知道,父亲说的每一个字,背后都可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刘忆苦他们连队……打得很硬。”
父亲提到了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评价,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们是尖刀,啃的是最硬的骨头。
那次高地争夺战,敌人火力很猛,交叉封锁。刘忆苦那个班负责侧面迂回,吸引火力,给主攻创造条件。”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战场的焦灼空气再次吸入肺中。
“他是为了掩护班里一个新兵,扑过去挡了那颗手榴弹。
反应很快,也很勇敢。不然……那个新兵就没了。”父亲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重,“腿保住了,但……以后走路,怕是难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厨房传来母亲隐约的洗涮声。
陆昊能想象出那幅画面——爆炸的火光,纷飞的弹片,刘忆苦决然扑出的身影,以及之后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漫长的黑暗。
那个曾经在大院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头儿”,用自己的身体,换回了战友的生命,也永远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他们……都是好样的。”父亲最后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那份沉重却挥之不去,“为了国家,命都能豁出去。我们这些当指挥员的,看着心疼,也……骄傲。”
他没有再多说细节,比如具体是哪场战斗,伤亡数字,或者更血腥的场面。
但仅仅是这些克制的描述,已经足够有力量。
那天晚上,陆昊回到自己在北大的小屋,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方便写作和学习,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父亲的话语,刘忆苦瘸腿的身影,还有之前于北蓓父亲被审查带来的风波……这些活生生的人和事,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他坐在窗前的书桌,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摊开的稿纸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他的面前,是新的稿纸,顶端用工整而有力的字迹写下了标题:
《高山下的花环》
作者:陆昊
他铺开稿纸,却久久没有落笔。
父亲的叙述,刘忆苦的身影,还有那些未曾谋面却已然牺牲的年轻生命,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不是他为了稿费或名声而选择的《平凡的世界》,那是对土地与命运的抗争;这也不是他为了吸引于北蓓而信口拈来的《鬼吹灯》,那是神秘与想象的冒险。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源自真实鲜血与生命的重量。
他感到手中的笔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过于具体的、由父亲话语勾勒出的惨烈画面,转而捕捉那种弥漫在归来者身上的、无声的情绪——父亲的疲惫与凝重,刘忆苦的落寞与强装的平静,还有大院角落里偶尔传来的、关于别家孩子牺牲的压抑哭声。
那不是简单的英雄赞歌,那背后是青春的戛然而止,是家庭的破碎,是幸存者背负一生的创伤与记忆。
他该如何下笔?
是歌颂英勇无畏,还是描绘战争残酷?
是聚焦于冲锋陷阵的瞬间,还是凝视归来后漫长而艰难的平复?
他知道,在这个年代,直接、深刻地描写战争的残酷性与对个体生命的摧残,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技巧。他不能违背主流价值观对英雄主义的歌颂,但他更不愿辜负那些真实的牺牲与痛苦,将它们简化为苍白的口号。
他想起了刘忆苦看着自己残腿时那瞬间的空洞,想起了父亲谈及牺牲战友时眼底深藏的痛楚。
“或许,”陆昊在心中默想,“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并非因为他们不恐惧、不痛苦,恰恰在于他们直面了这巨大的恐惧与痛苦,并为了身后的东西,选择了超越。”
他不再犹豫。
笔尖落下,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
他没有从炮火连天的战场直接写起,而是先勾勒了一个和平背景下、略带瑕疵的指导员赵蒙生,通过他下连队的经历,展现基层连队的生活与士兵们的质朴可爱,建立情感的连接。
他写下梁三喜、靳开来这些有血有肉、带着各自缺点却又在关键时刻闪耀人性光辉的普通军人。
他将父亲讲述的细节化用进去——猫耳洞的湿热、穿插行军的极限、压缩饼干和雨水、以及那些防不胜防的陷阱。
他写得克制,但真实的力量自然流淌。
当他写到靳开来因为砍甘蔗为战士们解渴而触雷牺牲,留下那句“死了的,就算咱们欠了账的……活着的,得想办法还……”的遗言时,他自己的眼眶也微微发热。
当他写到梁三喜牺牲后,留下的那张染血的欠账单,以及雷军长“甩帽”的震怒,笔端更是充满了澎湃的情感与力量。
他尤其用心刻画了刘忆苦原型人物的牺牲——为了掩护战友,扑向手榴弹。他没有过度渲染悲壮,而是着重于那种在电光火石之间,源于本能、也源于平日里锤炼出的责任感的选择。
“那不是一时冲动,”陆昊在稿纸的边角写下注脚,“那是无数个日常的坚持与信念,在瞬间的凝聚与爆发。”
写作的过程,对他而言也是一次精神的洗礼。
他仿佛透过笔尖,与那些年轻的灵魂对话,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恐惧与勇敢。
他更加理解了父亲归来后的沉默,理解了刘忆苦深藏的不甘。
于北蓓周末来找他时,发现他常常陷入沉思,桌上铺满了《高山下的花环》的手稿。
她只是默默地帮他收拾屋子,打好开水,有时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书,陪着他。
“这次写的,好像不一样。”一次,她看着陆昊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说。
“嗯,”陆昊揉了揉眉心,“想把一些……真实的东西记下来。”
于北蓓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把一杯刚沏好的、浓得发苦的茶推到他手边:“别太累着。”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
当陆昊终于在稿纸末尾画上句号时,窗外已是夜深人静。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看着那摞厚厚的手稿,心情复杂。
这里有对英雄的礼赞,也有对战争的控诉;有对崇高理想的坚守,也有对现实困境的无奈。
他希望这部作品,不仅能让人记住英雄,也能让人记住战争本身的残酷,记住和平的来之不易。
他不知道这部小说能否顺利发表,会引发怎样的反响。
但他知道,他写出了他必须写出的东西,为了父亲,为了刘忆苦,为了那些留在了南疆的英魂,也为了自己内心那份属于穿越者的、记录真实的责任。
他小心地将手稿整理好,放进抽屉。
接下来,就是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它投递出去,让这些源自血与火的心声,去叩击这个时代更多人的心灵。
窗外,北国的春夜,寒意未消,但已有嫩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