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眨了眨眼。
他觉得这话怎么似曾相识,似乎三月前的江州,有位姑娘也说过类似话语。
自己练武资质感觉不太行,怎么修行资质这么强的吗?
经过了江州种种事,玄奘此时心中有疑惑,但志向不曾改易:
“小僧唯愿侍奉佛法,怕是不能改易修道。”
李道玄倒是一摆手道:
“侍奉佛法与修术法并无冲突,和尚你修你的佛法,学习武术不影响佛法,会门术法也不相信礼佛。”
玄奘眨了眨眼睛。
似乎,是这个道理。
“不用拜师改换门庭什么的吗?”
他犹自不信,又问了一句。
李道玄摇头:
“有什么门庭可改的,路边捡的功法,哪有什么门庭。”
呃,路边这么容易就能捡到的?
看着玄奘略带困惑的眼睛,李道玄话锋一转:
“正是一桩事情,此来还有第二件事。
和尚你可知晓,此刻长安城外,千里河套,是何等光景?”
李道玄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些许北境风雪的凛冽。
他也不曾让玄奘多说,而是自问自答道:
“朔风如刀,积雪没顶。冻毙人畜,塞途盈野。朝廷虽有赈济,然杯水车薪,道路断绝,灾民嗷嗷待哺,如坠寒冰地狱。”
听闻此景,玄奘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虽身居古寺,却也听闻了北方雪灾,只是那消息仿佛隔着一层纱,不如李道玄口中的惨烈。
此刻被李道玄以如此沉重的语气直接点破,那字字句句,仿佛裹挟着北境冻土的寒气,瞬间穿透了经堂的温暖,直刺入他的心底。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驿报中描绘的惨绝人寰的景象,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僧袍。
“我奉陛下旨意,即刻北上赈灾。”
李道玄的目光锐利如剑,直视着玄奘,却不再多言。
有些话,他不愿直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
而玄奘的选择,没有让李道玄失望。
玄奘沉思片刻,霍然抬头,那双澄澈如寒潭的眼眸深处,有迷茫,但更有坚定。
李道玄描绘的北境惨状,将他内心深处潜藏的对“纸上佛经”与“真实苦难”之间距离的困惑与不安,瞬间点燃。
他明白李道玄停顿之后想要听到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经卷墨香与窗外凛冽风雪一同吸入肺腑。
再抬眼时,眼中的波澜已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沉静的决然。
“阿弥陀佛。”
玄奘双手合十,对着李道玄,也对着那无形的苦难众生,深深一躬。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却比金石更坚:
“贫僧愚钝,也曾闻真经在行,不在藏。
贫僧力薄,却也愿随檀越北上。以此身,行此路,见众生苦,体菩萨行。”
玄奘顿了顿,语气多了一丝少年人的赧然与恳切:
“只是,贫僧自知仍是肉身凡胎,不通实务。赈灾千头万绪,如何安民,如何调度,如何抵御酷寒疫病,尚需檀越指点。贫僧愿为檀越臂助,更愿向那风雪中的黎庶,学习何为真正的坚韧与慈悲!”
他再次深深合十。
李道玄看着眼前颇有些脱胎换骨的少年僧人,又说了一句:
“会死的,此行凶险,在天灾,更在人祸。和尚你应有体会。”
玄奘抬首之间,没有迟疑:
“旦行无悔。”
李道玄听罢,朗声一笑,畅快淋漓:
“好!法师有此心,此行必成!实务之事,路上自有诸位良师倾囊相授。有此心灯引路,何惧风雪漫天?”
说罢,他站起身:
“事不宜迟,明日我即出发。和尚可速做安排,与令堂辞行。令尊,亦会与我等同行。”
参与渭河疏浚的陈光蕊随着天气转寒,已经没有太多工作,如今都是在熟悉渭河治理的史料,如今河套救灾缺人,也一并被李道玄抓来做事了。
曾经的洪江水府都领,前朝的新科状元,总不至于怕这风雪吧。
玄奘亦起身,眼神明亮如星:
“贫僧身无长物,与主持说声,再与母亲言说即可,明日同赴北境!”
他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精舍方向,灰色的僧衣在回廊间带起一阵风,那步伐坚定沉稳,已隐隐透出几分习武后的力量感。
李道玄独自立于经堂门口,望着玄奘消失在风雪回廊中的背影,转身出了洪福寺。
风雪扑打着他的面颊,那簇新的玄色亲王袍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如同即将出征的战旗。
再飞冲天。
只看得监院僧远拜天人。
迎接李道玄和天下的,是贞观元年正月初二的雪花。
长安城尚沉浸在元日庆典的余温里,李道玄已经带队整肃,准备出发。
这一日的雪,更大了。
已成鹅毛的大雪被凛冽的朔风搓成冰粒,抽打在冰冷的铁甲与冻硬的旗面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
李道玄知道,没有人愿意在这等天气里北去救灾。
救的大部分还是年年入侵中原的突厥人。
但,这是大唐,是必须要开创盛世的大唐。
大唐,不会抛下他的任何子民。
哪怕只是新降,哪怕如今心不甘情不愿。
大唐知道,大唐并不介意。
李道玄一身玄色亲王戎装,外罩墨色貂裘大氅,端坐于一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上。
一面巨大的玄色王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金线绣就的狰狞睚眦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一支庞大的队伍在风雪中集结。
风雪无差别地扑打在他脸上身上。
他没有御风阻隔,因为身后将士没有风流可以阻隔风雪。
他面色沉凝如铁,目光穿透重重雪幕,投向北方那不可知的天穹深处。
天穹之上不得休假的四海龙王,似乎更加卖力了。
希望只是为了均分一下河套的风雪。
两千名右武卫精锐骑兵在他身后队列。
人马皆披挂霜甲,铁盔下只露出一双双坚毅而警惕的眼睛,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花挂在护颊上。
战马不安地刨着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冻土,鼻息喷出长长的白烟。
其后是连绵不绝的辎重车队。
近千辆特制的宽轮大车,覆盖着厚重的油布与草席,用粗大的绳索紧紧捆缚,里面满载着帝国根据龙王情报,事先调集的救命粮秣。
每辆车旁,都有数名裹着厚厚皮袄、神色紧张的民夫紧紧跟随,他们是关中征调的精壮,亦是此次赈灾的脊梁。
更后方,是临时征集的医官、工匠队伍,以及少量随行官员的车驾。
想要骑马却被赶入车架的玄奘,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