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对裴元道,“你替朕私下给他传个话,就说让他好好做事,朕不会忘记他。”
裴元恭敬道,“臣领旨。”
朱厚照这才想起之前的疑问,“对了,你还没有说过,为何会被太后召见?”
裴元脸上露出些许为难之色。
朱厚照有些不爽道,“难道又要忠义不能两全吗?你说出来就是,朕和你一起保密。”
裴元这才道,“是因为臣在被软禁期间,寿宁侯派了家仆去给臣传信。臣不敢违背朝廷制度,在软禁期间私见外人,于是就让麾下总旗替臣代接书信。”
“没想到那家仆骄横异常,见臣没有出寺亲迎,打骂了臣的总旗,就扬长而去。”
“后来…,也不知那人回去说了什么。太后就盛怒之下,将臣召回京师问罪了。”
朱厚照沉默。
寿宁侯、太后、裴元。
这三个联系在一起,朱厚照立刻想到了当日太后要他彻底查清山东郑旺妖言案的事情。
那时候朱厚照推脱已经有锦衣卫在查办了,还顺口说了裴元的名字。
没想到只是一个名字,寿宁侯张鹤龄的人,就追去了山东,甚至找到了软禁裴元的寺庙。
朱厚照淡淡道,“这么说,你见过太后了?你是怎么对她说的?”
裴元听到朱厚照此问,立刻给出一个判断。
朱厚照在张太后身边没有安插什么人,也没有主动刺探那边的情报。
不然的话。
不至于不知道张太后那些诛心之言。
想到这里,裴元又一转念。
也不一定,这种作死的话,恐怕那些探子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敢对朱厚照说。
此情同理,那么就算朱厚照知道了太后的一些想法,他难道还能去当面对质吗?
如果真是亲母子的话,两人自然没什么好芥蒂的。
但现在那郑旺妖言就像是两人心里的刺,越扎越深,越扎越不能碰。
裴元当即避重就轻道,“太后询问山东的事情,向卑职打听郑旺妖言案的相关经过。”
朱厚照的心不由一紧,连忙追问道,“你怎么说的?”
裴元道,“卑职正好知道一点,于是顺口便回答了太后,而且还告诉太后,郑旺妖言案在山东爆发,而且牵连到德藩,其实是一件好事。”
朱厚照听裴元说他顺口答复了太后,就不由心中微松。
若是双方的话对不上来,那他可又要在太后那里落下猜忌了。
听到裴元的后半段话,则有些愕然了,“好事?为何是一件好事?”
裴元正要坚定朱厚照铲除德藩的念头,于是便用上次说服张太后的理由,对朱厚照说道,“陛下,那郑旺以一个不值一驳的弥天大谎,陆陆续续在十余年间兴风作浪。甚至就连他死了,仍旧有不少妖言在市井流传。”
“这其中,固然有百姓猎奇的原因,恐怕也有兴风作浪之人,从中推波助澜。”
“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谣言这种东西,又能轻易死灰复燃。”
“所以,我们与其竭尽全力的去扑杀一个生命力旺盛的谣言,就不如修改它,重新解释它。”
朱厚照听得此言,慢慢思索,忽然觉得颇有见地。
这郑旺妖言案,虽然关乎他的身世,但是最关键的是可能会动摇他的地位。
在这核心的底线面前,他还需要调查什么真相吗?
朱厚照手下有锦衣卫、东、西厂,时不时就能从他们口中听到郑旺妖言在流传的事情。
所以朱厚照对山东案牵扯到郑旺谣言,并没有乍听此事的张太后那么敏感。
最主要原因,就是朱厚照觉得这种事情很难根除。
但是听了裴元此言,假如能把这个影响他根基的谣言,包装或者扭曲成另外一个谣言,那困扰他的事情岂不就解决了?
朱厚照目光熠熠,盯着裴元道,“继续说。”
裴元道,“这次,郑旺妖言案牵扯到了德王世子。这是整个山东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黎民百姓都知道的事情。”
“臣想着,或许这郑旺妖言的源头,就来自德藩也说不定呢。”
“陛下可以想想,假如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是由德王世子、德王,或者德藩的人传出来的。百姓们又会怎么想?”
朱厚照不用裴元暗示,就自动脑补出了一整套的藩王造反,宗室争斗的剧情。
于是他直接斩钉截铁道,“百姓们肯定会认为是德藩图谋不轨,甚至有不臣之心,所以才故意污蔑朕,想要动摇朕的出身。”
裴元恭敬道,“正是这样。太后也认为,臣的这个想法很合理。”
朱厚照哈哈笑了起来。
好一会才收敛了笑容,满意的说道,“确实很合理,说不定还真是德藩这么做的呢。”
裴元稍微提醒道,“萧翀和边宪都做没成事,现在接手调查此事的是现任山东巡抚王敞,臣要不要稍微打个招呼?”
“王敞啊。”听到再次提到这个名字,朱厚照舒展了眉头,“那你就一块提醒他吧,让他注意下分寸。”
同时搞定了太后和朱厚照,裴元心里对这件事差不多已经有底了。
那强大一时的德王系,应该是保不住了。
裴元趁热打铁,对朱厚照道,“上次的时候,臣和陛下说起过户部侍郎王琼的事情。臣从山东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在外赈灾的王琼。听他说,各地的事情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陛下要不要将他召回来?”
朱厚照听了面有难色,有些尴尬的说道,“只怕诸臣不能容他,将他召回来反倒是害了他。”
裴元笑着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听说王琼研究出来一个革新的法子,陛下可以先听听看。”
“至于召回王琼的事情倒是不急于一时,陛下可以抽空询问一下朝中重臣的看法。”
朱厚照还未应下。
这时,有小太监来报,说是裴千户的下属已经取来了甲具武器。
两人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聊了很久。
朱厚照明显对接下来的战斗更感兴趣一些,兴冲冲道,“快让人把甲具武器取来。”
又问道,“那些倭人武士来了没有?”
那小太监连忙道,“也来了。那些人都暂且被看押在午门之外。等旗手卫和金吾左卫在奉天殿外做好防备,就把人放进来。”
朱厚照摆摆手,让那小太监速去做事。
不一会儿就见岑猛、萧通和陆永三人带着裴元的武器甲具,从丹墀下绕到了奉天殿后。
因是携带武器见驾,三人身后还有一队锦衣卫盯着。
三人见了天子连忙跪拜问安。
朱厚照也不理会,双目放光的抢先将裴元的大甲接过来,看了几眼,发现这甲果然是特制的。
大甲的底子乃是一层棉甲,要害的地方有厚实的铁板衬在里面,外面又缝缀着大量的铁片。
朱厚照提着衣领掂了掂,对那重量都有些咋舌。
接着又看起了那顶直檐铁盔,以及那柄金瓜锤。
朱厚照将金瓜锤挥舞了几下,对裴元点评道,“有点重,但是重量比较均衡,挺趁手的。”
随后很是期待的说道,“快穿上看看。”
裴元将身上的五品官袍脱了下来,在岑猛的协助下,就着棉衣穿上了那厚重的大甲,等到大甲披挂好,岑猛才用力的捆好束着大甲的丝绦。
接着裴元带上直檐铁盔,单手拎起金瓜锤。
在裴元那魁梧身躯的衬托下,朱厚照本能的就产生了眼前这人不可战胜的念头,一时心中羡慕无比。
裴元好久没有披甲厮杀了,穿上甲稍微活动了下,感觉自己左手空空的,于是向朱厚照道,“陛下,可否给臣弄一面盾牌来,要结实一些的。”
朱厚照吃惊的问道,“这分量已经不轻了吧。”
裴元感受了下,说道,“还行。”
这身装备最重的是大甲,大甲的几块铁板在胸、腹、后背的位置,力气都吃在双腿上。
与人搏斗的双臂,则只有棉甲和缝缀在上面铁片作为防护。
真打起来,并不影响双臂的灵活性。
而且裴元感觉加一面盾能大大加强他的容错,毕竟金瓜锤失误打空的概率不小,但是换成大盾就完全不一样了。
朱厚照闻言,叫宦官张忠去武库取几面盾牌,让裴元挑选。
张忠去了没多久,就带着一队净军抬来几个盾牌。
裴元一眼就看中了一面大盾,他上手试了试,感觉挥舞起来有些略重。
这木盾是用榆木做的,前面钉了两层牛皮,一层铁皮。
应该是步兵推进时,用来抵着防备火铳的。
裴元用盾主要是用来拍人的,又不需要考虑对方有火铳这种可能。
这个榆木盾牌又大又沉,已经符合裴元的要求了。上面的铁皮和牛皮,除了增加额外的负担,好像也没太大作用。
于是裴元就让岑猛和陆永动手,去掉了榆木盾牌上多余的防护。
朱厚照咧了咧嘴,看着那漂亮的盾牌被改的不像样,只觉得有些惋惜。
裴元将改好的榆木盾接过来试了试,挥舞起来果然虎虎生风。
裴元稍微适应了下,就把榆木盾丢给了岑猛,也暂时先把身上的大甲解了下来保存体力。
一想到等会儿大战,朱厚照比裴元还要激动。
但不管是从公论还是从私交,朱厚照自然是站在裴元这边的,于是他连忙让张忠去为裴元搬来交椅好好休息,又让御膳房速速取些吃的过来。
随后他说了一句,“我去前面瞧瞧。”
然后就颠颠的从后门重新进入奉天殿,去询问倭人使团的动向了。
朱厚照回到奉天殿时,这场大宴早已结束。
鸿胪寺提供的饭食出了名的难吃,除了朝鲜使团给面子,其他桌上都动的不多。
了庵桂悟没几颗牙,看着朝鲜使团的正使曹继商和副使李允俭吃得欢,心中十分生气,打算回去后广为扩散,曝光他们的行径。
众人各自闲聊着,等朱厚照回来。
其中最主要的话题,自然离不开裴元。
就连很多位高权重的大佬,也好奇这人是什么来路,怎么和天子这么亲近。
等到陆陆续续的线索归纳,当众人得知,这是当初暴打梁次摅,并且险些奸杀了江彬的猛人后,大家都不敢讨论了。
就连内阁大学士梁储都护不住自己儿子,平叛第一的江彬都险些失贞。
这特么谁敢招惹啊。
这会儿人多眼杂的,再有什么话传出去可怎么办?
至于中层文武官员们讨论的就比较欢了,不少擅长阴谋论的人都提到了“青签案”,认为这裴元是杨廷和杨阁老的马仔。
所以杨阁老让裴元去打梁储的儿子比较好理解,内斗嘛,但他让裴元去奸杀江彬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不通啊。
在议论纷纷中,朱厚照回到了朝堂上。
众人很快便收敛了神态,鸦雀无声起来。
陆訚上前询问要不要撤下筵席,朱厚照点头道,“都撤下去吧。等会儿也不用急着散朝,诸位爱卿与朕一起,见识下裴千户与倭人使团的较量。”
大过年的,来都来了,他还是个孩子。
众臣只能应下了。
朱厚照叫来金吾左卫的指挥使,对他询问道,“可准备好场地了吗?”
金吾左卫指挥使连忙道,“陛下,准备好了。”
朱厚照脸上露出喜色道,“做的不错。”
当即便大步从丹陛上走下,从殿门出了奉天殿。
朱厚照向外一看,就见奉天殿前的广场上,以鹿角木栅围出来一块地方。
那块围出的区域周围,被很多全副武装的明军戒备着。
场地的另一侧,也有临时调来的上直亲军士兵,随时等着应对意外。
金吾左卫指挥使恭敬示意道,“陛下,那些倭人武士持刀弄枪不得不防,等会儿就让裴千户与那些倭人使团,在这块划定的区域比试武艺。”
“这样一来,也免得生出什么不测。”
朱厚照笑笑,看向了庵桂悟,“使者以为如何?”
了庵桂悟还担心裴元如此夸口,会弄什么幺蛾子,现如今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少了他的担心。
当即道,“老僧以为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