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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连我这个当父亲的,都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查清的‘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而且,知道得这么清楚?”
贺盼山的话,一针见血,以至于余闹秋都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位父亲方才对贺天然表现出的所有压迫,都是为了逼那么一个人,跳出来为他这个长子辩护…
余闹秋脸上的那点谦恭,在这句突然的质问中,眨眼凝滞了一下,她手里还端着空酒杯,杯口映着她那双开始微微转动的精明眼睛。
老男人没有着急逼问,醒酒器倾倒的长颈贴合着姑娘手上的酒杯,开始注入猩红的酒液,直至漫到杯半的位置,余闹秋也平静了下来。
其余的问题,可能容不得姑娘细想,但眼下贺盼山要的,是一个她“凭什么”知道这么多的理由。
而余闹秋,等的也是这么个机会。
“贺叔叔…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她没有看贺盼山,嘴里慢悠悠地重复着,余闹秋缓缓放下酒杯,将杯子放在紫檀木桌面上,她手指轻轻转动着桌上的旋转托盘,杯子依次倒映出贺盼山、白闻玉、曹艾青三人神色各异的脸,最终停在贺天然的眼前。
“因为这些都是…天然哥,他告诉我的啊。”
“噢?我还不知道,原来…”贺盼山闻言对面无表情的儿子投去注视:“天然,你跟小余都好到这种程度了吗?”
与贺盼山的询问眼神不同,贺天然感觉身边白闻玉的目光都快变成了“刀子”…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余闹秋,那张今天收拾得格外妥帖、知性的脸上,嘴角上的扬起几分自信甚至带着点疯颠的弧度。
这个喜欢被虐的疯娘们,要拉着他一起“摊牌”!
余闹秋方才已经对贺天然的“六亲不认”作出了辩护,面对贺盼山,她需要一个自己凭什么知道这么多的“身份”,像是相互的,一环扣一环,只有他们彼此成全,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才能说得通。
但是…
代价呢?
贺天然不敢去看一直在场的曹艾青,这跟上次在自己家时,蓄意让曹、余对峙不一样,而不一样的理由,竟然有些荒谬,他——
不忍心…
贺天然心中,其实一直有一个不想面对,但现在又不得不去承认的事实…
那日,当他以“作家”的面貌前往南脂岛,见到彼时还是自己“女友”的曹艾青时,两人并没有同床共枕,也没有来得及去看什么海岛电影。
两人只是在落日余晖的海岸线上,姑娘随着脚步,轻轻摇晃着男友的手臂,嘴上说出那句:
「天然…这段路,不算曲折,对吧?」
在这样的亲密絮语后,“作家”终于忍不住坦白告诉了对方一切。
“作家”知道自己不是曹艾青所钟爱的那个贺天然,无福消受这个姑娘所释放出的那种温柔,他更不知道自己…
要怎么去面对曹艾青。
这是事实,他对这个姑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愧疚,如果他还有来自某个世界的记忆,那么他一定知道自己的这种愧疚,源于欺骗,源于他用最擅长的手段,亲手将一个他最挚爱的女人,推向一个灰暗惨淡的人生。
而在这个有着未来的新世界里,他不记得这些了,那些愧疚,所以就化为了最为纯粹的——
逃避。
温凉骂的没错,逃避的这种本性,贯穿了“少年”的一生,无论他是变成“作家”、“主唱”,还是未来的“路人甲乙丙丁”,只是不同的在于,“少年”的逃避直接反应为幼稚的行动,而成年人的逃避,却有太多理由来装饰。
所以在此之前,就连“作家”都无法确定余闹秋是否真的会给自己带来危机时,就那么跟曹艾青“假意”分手,算不算是一种缺乏勇气,面对未知生活的“逃避”呢?
答案,应该不言而喻。
面对曹艾青,“作家”只是下意识的想要扮演好这个世界的“贺天然”,但是,他唯独缺少了那种,把自己装进垃圾袋里的觉悟。
在这么一个新世界,“作家”不想再成为一次“垃圾”。
可,现在他为什么又不忍心了?
这是贺天然的人格逐渐融合的迹象吗?
或许是,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人。
因为有这么一个人,在滑雪场上说出那一句「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是有这么一个人,到了家里后会对他说「欢迎回家,贺天然」;是两个人,一人做菜,一人煮汤,在醉意酩酊,聊起如何与过去重逢时,女人羞赧地举起杯,笃定地说出的三个字——
「看着我」。
她说只要看着她,贺天然就能与过去的自己重逢。
这说明,贺天然这个人,在曹艾青的眼中,一直都没有变,而“作家”却一开始就用着“作家”的方式,他最惯用的那种伎俩,将两人的这段关系,推到了如今这个刀尖之上。
所以,他不忍心了。
他不忍心再让这么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受到伤害了。
即便这场分手,“作家”的预感没有出错,他真的查出了一点关于余闹秋与贺元冲的蛛丝马迹,他现在真的可以把余闹秋拉到自己身边,从而将这场未知的危机彻底瓦解,但这一切要基于伤害到曹艾青的前提下…
“作家”后悔了…
因为贺天然,不会这么做。
然而,早已习惯了“顺其自然”的他,眼睁睁地看着现在的一切都已木已成舟,后悔这种事,已经由不得他再想了。
“天然,你爸问你话呢。”
白闻玉出言提醒,让沉默的贺天然抽离出思绪,这位果断的母亲,似乎也不容儿子在这种当口以无言搪塞。
当贺天然抬起头时,贺盼山已经默默地夹起一口菜咀嚼,而坐在他身边的余闹秋对贺天然长时间的沉默斟酌,也多出了一份愠色,但对方显然没有帮忙应付的心思,因为她也要着贺天然的一句话。
最后,贺天然还是看向自己父亲,用着不知是屈服,还是求情的口吻,低低干瘪地叫了一声:
“爸…”
在这场饭局中,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理解贺天然,并且真的能在这种情况下都能感同身受的,愿意避免一些不好看的情况发生,那么就只有贺盼山了…
说来可笑,这两父子平常相处起来像仇人,但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却是唯一能读懂儿子,儿子能知道老爸难处的人…
然而这一次,贺盼山只是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
今天,他要教会自己这个长子一个道理,如果把选择的权利,轻易地交给旁人,那么就不要去管最后的结局,会如何降临在你的头上。
“艾青…”这个老男人的目光,落在了一旁默默吃饭的曹艾青身上,语气平淡。
“叔叔。”
曹艾青放下碗筷,优雅地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你呢?你觉得呢,天然他和小余…‘好’到这种程度了吗?”
余闹秋脸上的愠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原本紧绷的精神都随之一振,只见她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她倒要亲眼看看,这个贺天然的“前女友”,是如何在这场家宴上被“凌迟”的。
白闻玉的脸色铁青,她的手在桌下死死攥住了曹艾青的手,她在示意身边的这个姑娘忍耐,只要她说出一句与贺天然还有感情的话来,那么她这个未来婆婆,断然不可能会让她受了委屈。
但曹艾青,却轻轻地,从白闻玉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那张总是温婉恬静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的悲痛或愤怒。
她先是看了一眼贺天然,男人接触到她的目光后,浑身一僵,随后,曹艾青笑了。
只见她举起了桌上唯一还空着的酒杯。
“贺叔叔,您能帮我倒一杯酒吗?”
贺盼山眯起了眼。
他拿起了那瓶香波慕西尼,亲手给曹艾青倒了半杯酒。
“贺叔叔,怎么说呢,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可能没资格评价,因为余小姐说的那些‘家事’,我一个‘外人’是一概不知的,所以硬要我说些什么的话,那么余小姐与天然的关系,应该是在我之上了。”
这番话,不算多么直白,却足够挑明现在三人之间的关系。
但曹艾青与贺天然相伴十年,若话只到此…
不足以明志。
旋即,曹艾青站起身,稳稳端起那杯酒,目光落到对面的余闹秋身上。
余闹秋立刻挺直背脊,脸上挂起戒备的笑容,准备接招。
“余小姐…”
曹艾青开口,声音清越如碎玉,字字诛心:
“这第一杯,我敬你,敬你的…野心。谢谢你让我亲眼见识到,原来有些东西,是可以明码标价,放在秤上斤斤计较的,这份清醒和务实,我自愧不如。”
曹艾青没有说她为何会跟贺天然闹成这样,但在这些酒词里,太多的事又好像都说了,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明白姑娘的意有所指。
而余闹秋设想过曹艾青会哭,会闹,会抓着贺天然质问,甚至会对她恶言相向,可她唯独没有想到,看似是一只“小白兔”的曹艾青会是这个反应,这不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受害者,更像是一个…来主持交接的前任。
“艾青姐…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不明白啊?”
余闹秋“诚惶诚恐”地端起酒杯,装着糊涂,曹艾青却只是一笑,不做任何争辩,伸手将两个杯子在半空中相撞,淡然道:
“余小姐,你能叫我一声‘艾青姐’,我真是受之有愧,敬你的酒,我先干为敬。”
余闹秋一下被噎住,她本想争辩,但在这种俗世化的礼仪与本就落定的局势面前,反驳倒是显得自己小气了。
曹艾青不再看她,仰头将第一杯酒饮尽,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快意恩仇的决绝。
第二杯,她为自己空杯徐徐满上红酒,然后,目光终于落在了贺天然身上。
贺天然在她目光转来的瞬间,身体就绷紧了起来,男人看到了姑娘眼底深藏的,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伤,同时,他也看到了那悲伤之上,某种更加“坚硬”的东西。
“这第二杯…”
曹艾青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但这颤抖却像琴弦的余韵,更揪人心魄。
“敬你,贺天然。”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开口,想阻止,却看见女人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让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敬你懂得…取舍。”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贺天然的心上:
“天然,我知道你这个人,不喜欢赌,你说所有的棋牌游戏里,麻将太需要经营,要你耐着性子,将零碎的牌拼凑成局;二十一点又太过赤裸,胜负全系于简单的概率加减。
但你唯独钟情德州扑克,因为在这里,‘放弃’本身,被奉为一种智慧,一种生存哲学,永远在概率与风险中,做出最‘正确’的取舍,所以我敬你,敬你每一次的精打细算,敬你永远把利弊放在滚烫的真心前面。”
贺天然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曹艾青在陪他演,可这戏里的悲伤,是真的!
曹艾青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眼底的悲伤更浓,却倔强地不让它化作泪水。
她再次举杯,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仿佛要将所有过往的甜蜜、等待、以及此刻的苦涩,全部吞咽下去。
酒液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她放下酒杯,胸口微微起伏,那股浓烈的酒气让她白皙的脸颊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艾青!”白闻玉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喝了!我带你回去!”
曹艾青却对她摇了摇头,反手轻轻拍了拍白闻玉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让我最后喝一杯…白…姐。”
白姐。
这是曹艾青初到英国留学时,白闻玉让姑娘这么叫自己的,后来这个称呼,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及曹艾青与贺天然的感情逐渐加深,白姐,也就逐渐成了白姨。
坐在对面的贺盼山深深地看了眼前的这个姑娘一眼,见她伸手去抓酒瓶却因为醉意抓了个空,老男人主动帮她拿起酒瓶,将那杯酒重新满上了一半。
“这一杯…”
她环视了所有人,震惊的白闻玉,愧疚到无法呼吸的贺天然,本想看戏却被抢了风头的余闹秋,以及…深不可测的贺盼山。
酒精让她脸颊绯红,但她的眼神却亮得灼人。
“敬我自己…
敬我不够主动,让天然苦等了我这么些年,若是抛开无用的尊严,想要独立的意志,一直坚持的事业,或许我跟他也不会有这么一天…
敬我当不了一个小女人,不懂依附却又要自命清高,认为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同我一起笃信那几句‘两情若是久长时’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天真鬼话…”
她顿了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水光被强行压下,转化为更坚毅的光芒,口吻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凛然:
“最后,敬以上所有的我,她们支撑我站在这里,让我可以放胆,让我的尊严,都不被任何人捆绑;让我的悲喜,都不为任何利益典当…
我敬我自己,争、到、了、这、口、气——!”
话音落下的瞬间,曹艾青不再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她将那杯满溢着她所有错误、所有清高、也所有尊严的酒,猛地灌入口中,一饮而尽。
随即,她又再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将空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
“砰——!”
酒杯四分五裂,清脆又决绝的碎裂声,仿佛为她与贺天然之间的这段关系,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最后的最后,曹艾青说出了一个德州扑克里的术语,意为:知道赢面不大,所以理性中带着遗憾的放弃。
她什么都明白,明白这是一场牌局,明白贺天然所有的算计和不得已,而她,选择了在最恰当的时刻,用最体面的方式,弃牌离场!
这不是认输,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基于清醒认知的胜利,曹艾青避免了贺天然抉择的痛苦,也保全了自己全部的尊严和骄傲,没有让自己沦为这场丑陋争夺中,一个哭哭啼啼的注脚!
这个姑娘再次抽出餐巾,徐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随后,她拉开椅子:
“贺叔叔,白姨,我吃好了。我想,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失陪。”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看也不看那一地狼藉,更不看身后众人各异的神色,挺直了脊梁,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贺天然怔怔地看着曹艾青消失的方向,看着她留下的那一地碎片,耳边回荡着那声“NiceFold”的术语,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空了灵魂。
“艾青,你等等…”
白闻玉同样也站起身,快步跟在她身后,但并没有将她重新拉回的意思,想必白闻玉也知道,现在的场面有多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