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那大踏步走近斋堂之中,此刻众僧已是散去,仅有当事几人在场,他看了一眼被一群高壮和尚团团围住的凶僧了德,威严的面庞上当即现出几分不悦。
梵语中称杂事为那,所以维那也即是调理杂事之意,维那僧主管僧众威仪、进退纲纪,实则是维护寺院日常规矩的监察人员。
和寺中绝大多数和尚一样,维那亦是身形高大,体格壮硕,他手上拨着念珠,身着一件皂色僧衣,外着浅红袈裟,面色冷严,神情淡漠。
慈云寺是个寺风出众的好寺庙,寺中主要事务同其他寺庙俱不相,近些时日封寺迎战,一应琐事更是全部抛却,全部分配到三项事情之上。
大半僧人用来值守防卫,少半用来服侍各位仙师,剩下的,便在香积厨中做饭炒菜了。
执事虽有八人,除却在城中应付官员、打探消息的衣钵和书记之外,知客了一专司服侍仙师,库头了缘已死,典座主司香积厨,监寺、纠察、维那便要去负责值守防卫的事务了。
昨夜峨眉剑仙来闹一场,方丈恼怒异常,不但让他们彻夜巡视,更是下令从此昼夜分班值守,监寺地位最高,自然领的白日的班次,傍晚和夜间的班次,便由维那和纠察负责。
适才凶僧了德差人前来求援,本来此事该由纠察负责,只是纠察僧负责后半夜值守,此时尚未醒转,便由维那前来处置了。
“让开,全无事情去做吗,一个个聚在这里,像什么话!”维那将桌子一敲,声音中透着不悦。
高壮和尚们看了了端一眼,见了端微微颔首,这才默不作声地侧过身子,给维那让开一条道路。
“维那师来的正好。”了端将手一拱,语气平淡,“此人以寡欺众,气焰嚣张,行径恶劣,还请维那师为我们主持公道。”
了德脸上、身上满是油污,本是恶狠狠地瞪着了端,听到对方如此言语,险些将肺管气炸。
以寡欺众?气焰嚣张?你听听你在说什么,说的这是人话吗!
不是你带人挑事,无缘无故的,我喊维那过来干什么?
他也不跟了端费这些口舌,只是指了指身上的油污,满含火气地向着维那说道,“维那,俺被人欺侮得这样狠,你看怎么处理?”
维那将目光一扫,手中拨了两下念珠,宣了一声佛号,随即冷漠说道,“本寺自有戒律规矩,岂容宵小在此放肆?”
“是非曲直,本座自有判断。”
他看向坐在椅子上久久未起的了端,冷声问道,“既见本师,如何不礼?”
了端眨了眨眼睛,指了指身上的纱布,“维那师恕罪,小僧实不能见礼。”
维那当即将脸一沉,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愠怒,“见师不尊,于礼不敬,似你这般的狂悖之人,还有何言语好讲?”
“此事必是你蓄意挑起,欺压同门,践踏寺中法规戒律。本师维护纲纪,持平公道,岂容你在这里放肆?”
他将手一扬,便朝了端的面门直直扇去,凶僧了德见着维那如此公道,心中大是得意,跟他一并的几个高壮和尚面上也露出快意笑容。
“维那师须是记得,小僧此前是跟着了一师兄的。”虽是面上已能觉着凌厉劲风,了端却并不慌张,只是淡淡出声,颇为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凌厉劲风戛然而止,维那宽大的手掌在了端身前一寸停下,他语气冷硬,“所以?”
“所以还请维那师为我们主持一个公道。”了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此人专擅以寡欺众,寺中众位师兄俱是受苦已久了。”
听得此言,一群高壮和尚当即点头,连声附和。
了德见了端此时还在嚣张,心中早已怒不可遏,当即领着一班高大和尚,粗声怒骂起来。
骂声虽凶,了端却并不看他,只是定定地望着维那。
维那瞥了一眼周围和尚们黄灰交杂的僧衣,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却是慢慢收回了手掌。
“你既要论个道理出来,本师就给你这个道理。”
他面上不见任何表情,声音依旧冷硬,“你欺压同门,寻衅滋事,自该按规惩处。”
“敢问维那师,小僧如何寻衅滋事?”了端将眉头一挑,轻笑一声。
维那将眉头一皱,“此人正在吃饭,你忽然过来,掀了他的饭碗,岂不是寻衅?”
“将饭碗砸他头上,岂不是滋事?”
“众人俱见,你还有何话说?”
了端连连摆手,神色诚恳,“维那师此言差矣,寺中用餐自有时间,此人据着桌子,久久不去,小僧受命清理碗筷,见他似吃非吃,欲走不走,平白耽误许多时间,心中急躁,收他碗碟时粗暴了一些,又如何算是寻衅滋事呢?”
“放屁,入你娘的……”了德听得对方如此话语,心中恼怒异常,当即怒骂过去。
维那冷严面庞上眉头一皱,将手一挥,一团气劲打在了德身上,硬是止掉他的谩骂。
“维那师明鉴,明鉴。”了端嘿嘿一笑,向着维那拱一拱手。
“休管你如何狡辩,到底是个寻衅滋事。”维那摇了摇头,神色更为冷硬严酷,“犯错就该认,违规就该罚,任你说破天去,也是无用的。”
“此人领着服侍众位仙师的职事,却在这里偷懒耍滑,分明是有意怠慢众位仙师,该不该罚?”了端用手一指,冷笑一声,“维那法规森严,如何能将他放过?”
维那眉头紧皱,冷冷地望着了端,过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道,“这是了一的意思?”
了端当即连连摇头,“这几人尽心跟从了一师兄,岂不比我更近?我算个什么,如何敢打着了一师兄的旗号行事呢?”
指了指身上层层裹缠的纱布,了端灿烂一笑,眉宇之中却满是阴翳。
“私人恩怨罢了。”
维那眉头皱得更紧,这个不知所谓的小和尚他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可这个伤重的小和尚竟敢如此对他不敬,到底是谁给的底气?他不禁有些犹豫了。
他虽亦是听从于慧明等人,却不似了缘般奴颜屈膝,只是为着多占些好处罢了,慧明四人同了一的恩怨他自然也知晓,但却并不想蹚进这摊浑水里面。
慧明四人此时虽是势大,但了一根骨天资超群,未来前途必然更为远大,平心而论,他哪个都不想得罪。
为了德出头只不过是一件小事,若是为此开罪了一,却是有些不大划算了。
心中念头急转,维那口中冷喝一声,“荒唐!清净佛门岂是你们计较恩怨的地方?”
“本师已做裁断,岂容你在此饶舌?”
“寺中事务繁多,本师此时无暇同你细细计较,稍后自来本师这里领罚!”
“本师法规最是森严,任你找谁说情,亦是一般无用的!”
说罢,维那将衣袖一拂,仍顶着一张森严冷面,也不看这些人一眼,便要转身离去。
车轮响动,了端也不言语,却是径直拦在维那的路上。
维那面色一冷,心中升起恚怒,即便是了一,却也对他是和颜悦色的,这个小和尚三番五次无礼,真当他维那大和尚是个好脾气的不成?
他伸出粗大手掌,在一旁的桌子上重重一拍,语气森寒,“还有何事?”
“有劳维那师,小僧只有一事不明,还请维那师为小僧解惑。”了端轻轻抱拳,神色认真。
听到这话,维那面色稍缓,依然冷淡说道,“你且说来。”
“前时这厮将小僧一顿痛打,纠察师却只是判了个‘寻常口角,一时过激’,训斥两句便算完事,小僧请问。”了端望着维那,眼眸冷若冰寒潭水,不紧不慢地说道.
“纠察师最是公正,小僧自是心服口服,如今依样行事,算得上是‘寻常口角,一时过激’否?”
维那面上一沉,冷冷地望着了端,拍在桌子上的手掌渐渐向中间握起,神情不善起来。
“混账!混账!”
维那尚未开口,一阵气急败坏的声音已然从远处传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高壮和尚提着两把菜刀,风风火火地从门口冲入,见着了端,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
“混账东西!我见你身上有伤,一时怜悯,才让你作了收拾碗筷的轻便活计,你竟在这里如此惹事!”
了净将菜刀在桌子上重重一剁,朝着了端口中怒喝,“还有规矩吗,还有法纪吗?”
“从明天起,这份活计便让了方去做,你跟在后面打下手罢!”
“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维那不动声色地将手掌从桌上拿起,虽是不见动静,实木桌上已然留下一个浅浅的掌印。
“了方,也是原来跟着知客的接待和尚吧。”维那冷冷一笑,还让了端打下手,这跟直接让了端继续做事有什么区别?
“嗐,现在不过是在厨房里混口饭吃罢了。”了净摆了摆手,“维那师兄放心,我定好好训斥这混账,让他严加整改!”
维那拨了两下念珠,面上重新挂起森严冷面,并不看了净一眼,垂着眼皮,淡淡说道,“你是要为他出头的了?”
我还道这了端有多大的底气,原来是你在这给他撑腰,惹不起了一,我还惹不起一个做饭的厨子吗?
维那顿时又硬气起来,话语中也多了几分从容。
“岂敢,岂敢。”了净口中毫无诚意地说着,同时拔起菜刀,轻轻对着刀口吹了一吹。
刀刃磨得极利,闪着明晃晃的光,正对着维那的双眼。
了净满意一笑,将双刀在手上一敲,旋即抬头望向维那,咧嘴一笑。
“不过若是出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我虽是只个做饭的和尚,却也是个极会做饭的和尚,这个时间点上,你动我一下试试?”
“众位仙师若是恼怒起来,由你去背这份干系吗?”
维那定定地望了了净许久,忽地冷哼一声,“谁有空同你这个厨子计较。”
他将衣袖一甩,大步离开,了德几人似被什么东西牵引,不受控制地向着他的方向冲去。
“师兄慢走。”了净将双刀拄在桌面上,面上挂着热络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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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堂之中,慧明四人正在发愁。
他们四人权力虽大,眼下却有几件难事实在不好解决。
“白日我和慧能师弟巡视许久,晚间便由慧行、慧性师弟值守了。”慧明语气平淡,似是在说一件小事。
慧行、慧性二人心中暗骂,面上却是和善,“便依师兄。”
昨夜峨眉剑仙闹得那样厉害,智通等人心中到底是不甚放心,所以安排了昼夜分班巡逻,只是敌手既是剑仙,却也只有同样炼成飞剑的慧明四人才能应对了,所以四人依着顺序,分别认下每日巡值的时限。
只是那些峨眉剑仙俱是晚上过来探查的,白天哪曾见过?慧明这话,分明是将安稳的自己享了,却将担惊受怕的交给别人,无怪慧行二人腹诽了。
但是慧明功行最深,拳头最硬,道理也就最大,虽是慧行二人不愿,却也只能应承下来。
慧明点点头,沉吟一番,缓缓说道,“了一那边……”
“了缘突然身死,那厮又得了方丈信任,此时已是不好去夺了。”慧能淡淡说道。
“不过自从绿袍老怪之事后,寺中人人自危,侍奉众位仙师却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想占,便让他占吧。”
慧明轻轻摇头,“我自是知晓,只是让他这般起势,日后如何制法?”
“了缘虽死,了德几人不是还在?便让他们去盯着了一的错处,一有机会,便向方丈告发便是了。”慧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慧行、慧性二人亦是点头。
慧明想了一想,也是轻轻点头,口中却是叹息一声,“只是却要委屈他们一阵了。”
他岂能没有主意?只是了德那几个跟他们四人关系颇近,却又不好直接做出一副不管不问的模样,只能如此故作姿态,却让慧能去做这个开口的恶人了。
这一件事也算议定,慧明沉吟许久,却是迟迟没有开口,慧能三人知晓他的意思,面上亦是露出苦笑。
“香积厨那边……如何处置?”思索许久,慧明还是问了出来,年关将至,这事终究要尽量拿出个解决章程出来。
慧能几人接连叹气,其中以慧性叹得最是厉害,即便以他们的能为,却也对这么一个滑不溜丢的地方感到为难起来。
此前因是这两兄弟同慧明四人不大对路,又是干着香积厨这般卑贱的活计,慧明四人也懒得搭理他们,彼此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但如今想要算计,却是惊讶地发觉,这两兄弟抱起伙来,着实是有些难以对付!
了云天赋极高,若不是慧能故意耽误,说不定就是下一个了一。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毕竟了一天赋更高,之前不照样被他们扶持着了缘狠狠排挤一番?
但那了净虽说天赋不行,但却烧得一手好菜,如今众位仙师俱要指着他去招待,从明面上却是根本无法动他。
这两兄弟加起来,竟比如今的了一还是难以解决!
可是香积厨占着肉食药物,同寺中众人的修行关系极为密切,在方丈下令选拔英才的重要关头,慧明四人却又不得不设法掌控。
慧明皱着眉头,眼神阴郁,“方丈要我们选拔英才,虽是能拖延几日,却是不能不做,而消息一旦散开,让了云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重要,再想拿捏可就麻烦了。”
“年关之前,必须设法解决!”
话虽如此去讲,可是如何解决?先前慧性想要借宴席名目拿捏一番,让了云他们知晓难做,迫使他们屈服。
可谁曾想,到最后却成了了一的大功劳!
甚至还惹得方丈不快,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如今再从这方面去做,他们已是不敢了。
可不从这方面,还有哪里能够拿捏他们?
慧能犹豫一番,终于开口,“不若……放开限制?”
这意思却是想要教授【劈空掌法】和其他真传,不再阻碍了云修行,以此换取对方支持了。
慧明当即否定,“不可!怨隙已生,如今虽是施恩于他,对方却未必认账。”
“你我司管全寺,若是稍有挫折便无奈让步,岂不显得我们软弱,日后怎生服众?”
慧能也只是口上一说,见大哥否决,面上又为难起来。
正当几人苦苦思索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委屈悲抑的哭喊。
“师兄!慧明师兄!我让人欺负了!”
“你要为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