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众人皆已离去,唯有赵虎磨磨蹭蹭,留在最后。这铁塔般的汉子此刻竟有些扭捏,搓着手,欲言又止。
“赵虎兄弟,你……还有事?”李诚抽出两只香烟,给了他一只,又揉了揉眉心,问道。
赵虎像是下定了决心,跨前一步,低声道:“掌家,已经有弟兄……托俺问一句…那…那军饷……”
“军饷?”李诚一怔。
“是啊!”赵虎话匣子打开,倒也顺畅了些。
“掌家,咱们起兵时,您说过当兵吃粮拿饷。这仗都打了两三回了,弟兄们豁出命去,可…可除了管饭,还没见过饷银啥样儿。”
他语气带着委屈,“如今这月亮岛上,婆娘们在做工有工钱,娃子老人们卷烟也有工钱。
可咱们当兵的,兜里比脸还干净!想吃包烟都买不起。
上次打千户所,好些人…好些人光顾着摸死人身上的银子,叫都叫不住,差点误了战机……”
李诚沉默地听着,夹着烟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一股混杂着巨大愧疚和深刻后怕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
他一直忙于生存、扩张,构筑宏图,却险些让这座大厦在最基础的承诺上崩塌。
没有稳定的军饷,何谈纪律?何谈忠诚?理想与热血,在这赤裸的现实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他看着眼前这个粗豪却心细的汉子,心中的感激压过了之前的烦躁。
他用力拍了拍赵虎坚实的臂膀:“赵虎兄弟,亏得是你!你今日此言,胜过为我军添甲三百!你这是救了咱们整字营!”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快去把周先生追回来,本将要和他谈发饷银的事情,月钱二两,是一定要给的。”
天池湖畔,各村、各百户、各后勤组织。都迅速的为了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紧急动员了起来。烙饼的、煮腌肉的、打兵器的。忙得个脚不沾地。
但不论如何忙碌,主力的战斗兵们,却是稳坐钓鱼台。
你听,读书声从月亮岛传来,却原来是士卒们下午的文化课又开始了。
隐约听得一群粗糙汉子在齐声诵读:“富贵而骄奢者,荣不久长;贫穷而质朴者,节行可尚”。
这是《幼学须知》里卷三的内容了。
李诚为了详细了解明末的社会结构,曾在安家地主的书房里翻阅了许多书籍。
因此也曾翻过这本成书没几年的幼儿启蒙书籍,觉得还不错,索性便给士卒们做了教材。
因此一听岛上的读书声,便能判断,这应该是孔二河、赵虎他们那些百户的士卒正在读书。
虽然郑福、周逸臣的教书岗位,已经被或抓或骗或请来的读书人替代了岗位,但汉子们的学习进度,却丝毫没有耽误,学了几个月的文字,现已进入了卷三的学习。
若是听到“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这类的齐声朗读,势必是新入伙儿的卫所俘虏与农家子无疑,因为这是卷一的开篇内容。
“若是得闲,我也去给大伙儿讲讲近现代军事知识。”李诚一边想,一边摸出一支烟抽了起来。
抽得两口,便将烟灰弹在了一精美的陶瓷烟灰缸里,那烟灰缸与后世烟灰缸别无二致,都有三四个缺口用于架烟,中间凹下去的地方还画了些松鹤的图影儿。
这烟灰缸是李诚闲聊时与王二讲起的东西,王二又在送货的过程中,讲给了张丁。
没有良好商业嗅觉的家生子,不是一个好的家生子。
张丁同志敏锐的抓住了这一重要机会,使用了多年来的积蓄。在岳池县断桥场的土陶窑场里,定了一批上釉,画吉祥图案的烟灰缸。
张丁把这些烟灰缸搭在老爷的各门市和香烟一起卖。
这一两月来。让他还赚了一二百两银子。别提有多开心了。
因此也给山上送了一批印画有松鹤图案的瓷器烟灰缸。
此时在华蓥山天池湖畔几十里外广安州城的张丁儿,却遇到了些小烦恼。
李诚要求的那些高产的农作物货,现在在广东福建已经逐渐普及,铺开只是时间问题,寻找到,应到是问题不大。
张丁遇到的麻烦不是种子的麻烦,而是香烟的麻烦。
最近,顺庆府里兴起了一种“福”牌香烟,经过调查,这福牌香烟,是几名顺庆府本地赌坊的几名赌徒,纠集在一起制作的。
他们虽然没有掌握烤烟的核心烤制、发酵熟化、复烤的工艺。
但他们在晾干的生烟丝里,加入了大量的薄荷叶子和茎杆儿,制作的足够便宜,且十分提神醒脑,也很受赌徒们欢迎。
市场上出现同类型产品李诚并不意外,他早已思考开发研制糖型、酒香型、薄荷型等多种升级迭代产品,甚至想着手研制肥皂、飞梭织布机等其他产品。
无奈山寨的各项事务千头万绪,导致李诚一直没得空研制。
可广安州的张家掌柜,却不这么认为,张掌柜也曾安排张丁仿制,可一直没得其中关窍,仿制不出。
现在市面上竟然出现了模仿者,关键是如果模仿的一模一样,张家跟你谈生意,或买得配方也行。
偏偏模仿个四不像,出来恶心人,抢占了一部分的低端市场。这能忍?
“张丁大爷,都安排妥了。”顺庆府阳复门附近的嘉陵坊,四五个汉子目光炯炯的盯着张丁。
“莫离老子那么近,旁人还以为我等是匪贼,都散开些。反正你们放心办理,事成了老子还有赏钱。”
“您且去迎仙楼稍坐,瞧我们的吧。”
“莫急,白日里街坊邻里众多。你们也知道,城里的街坊最是心齐,仔细拿你们见官。”
“小的们醒得,小的们先去蹴会石球。”
众人散去,张丁也去了酒楼,寻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了些点心干果,端起茶杯瞧向了一处宅院。
那宅院临街是门市,里面是一进的院子,大门后到院子前是一个院坝,仔细看去,那坝子里除了一树一井外,还有几个粗手大脚的婆娘,正在忙碌的包装着卷烟。还有几个汉子,在里面削竹筒、切烟丝,窜上窜下的。
想来是没有硬化纸皮的技术,这福牌烟不是装在硬纸盒里的,而是用竹筒装的,他们将两节竹筒拼接在一起,外面贴个小块的红纸,写着一个福字。看起来也是颇为精美。可惜他们没有掌握烤制、发酵、熟化、复烤的核心技术,因此口碑一直不佳。
待得天色将晚,那些粗手大脚的婆娘们,收拾打扫了战场,将卷好的香烟以及剩余的烟草,都搬到了厢房里,这才陆续与作坊的主人告别。
又过了一阵,到得了掌灯时,卖烟的门市也将卸下的门板一一装上。今日的生意便算是告一段落。
“这位客爷,您看还添点什么?”
“小二哥,这悠悠嘉陵,江灯渔火,实在是美不胜收啊。你与我打扫一间能看江景的客房,再与我切点熟肉送来。我要再在这里吹会儿江风。”
说罢张丁又从怀里摸了一个银稞子:“快去与我速速办来,银钱少不了你的。”
“是了,爷,小的这便去办。”
张丁平日里常伴老爷左右,少有独自看着江景,吃着肉食的时候。
一直在窗边的桌上,吃到了亥时。这酒楼里除了在后院住宿的房客,已经无甚客人,因此店里熄了许多灯火。
店小二无聊的靠在柜台上打盹儿,掌柜则是哔哔啵啵的拨打着算盘,计算着今日的收支。
卖烟的门市附近,鬼鬼祟祟的出现了几个人影儿,这些人影并不在主街活动,因此根本就看不清楚,也无人在意这些人要做些什么。
只见两人半跪在地上,四只手紧紧握住。另一人则是一脚踩了上去,跪在地上的两人向上一托,另一人便轻松的吊住了那厢房的屋檐。
吊上去后,那人一个深呼吸,一憋劲儿,便将半个身子撑上了房顶。
底下的人站起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托举,这才将那人完全送上了房顶。
未免别人发现,上了房顶后,那人紧紧贴在瓦面上,四下观瞧了一阵,见无人注意,这才小心翼翼的揭开了房顶的瓦片。
一股浓烈的生烟丝气味,从房子里涌出来。这人心想:“应是八九不离十了。白日里没有找错地方。”
底下的人轻声问道:“怎么样?是这儿么?”
“别急,我再仔细瞧瞧。”
说罢,房顶的汉子从腰间摸出个火折子,在空中晃了晃,又凑在嘴巴上吹了吹。待小火苗燃起,这才隐约看清楚。
这厢房里堆了许多没有装到竹筒里的成品卷烟杆儿,还有些切的细细的烟丝和薄荷叶子,也用布包着摊在桌上。墙边还垒了许多竹筒,上面贴着红纸,想来应该是已经装好可以直接售卖的香烟。
“没错儿,就是这里了。”
“好!”底下的汉子也是一阵兴奋。
其中一名汉子,又向上递细竹签,那竹签上还缠了几圈布条,浸了油脂。极为易燃。
房顶的汉子将竹签一字排开,取出其中一根,用火折子引燃了。便从瓦上瞄准了烟草,射了下去。
汉子根本也不查看效果,又取出一根竹签,用火折子引燃,这次,他射的是已经卷好还未装进竹筒的成品烟杆儿。
一连点燃,投射了十几根竹签,将屋里能引燃的一切物件儿,都点了一遍。
见火势渐大。房顶上的汉子一个鹞子翻山,灵巧的落到地面。
“得手了,走。”
几人随即快速隐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张丁目睹了几人的作案经过,心情大好,喊道:“小二,你这里有些什么酒?”
打盹的小二急忙跑过来点头哈腰的说道:“爷,有‘绵竹大曲’、‘安乐酒’、‘荔枝绿’等酒水。不过这夜已深了,小的担心您喝多了晚上睡不爽利。”
“狗一样的东西,给老子拿壶荔枝绿过来,还短了你银钱不成?”平日里做狗做惯了的张丁,出门在外,比一般人更喜欢使唤人,叫人“狗一样的东西。”
“诶,大爷您教训的是教训的是啊,小的这便把酒给您拿来。”
这时,街道尽头传来了“笃……笃笃”的梆子声,一个拖着长音的吆喝随之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是巡夜的更夫!
酒楼上的张丁心里猛地一揪,刚才的得意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恐惧取代。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身体往窗边的阴影里躲了躲,心中暗骂:“直你娘!早不来晚不来!”
他死死盯着那几个汉子消失的巷口,心跳如擂鼓,生怕下一刻就看到他们被更夫发现的场景,这几人是吃不住打的。若是被捉定会供出自己。
好在,那更夫似乎并未察觉小巷里的异常,梆子声不紧不慢地沿着主街远去,并未停留。
张丁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感觉后背的衣衫都有些湿冷了。
拨弄算盘的掌柜感觉摇曳的灯光越来越清晰明亮,不知是为何。便抬头向前一看:“咦?莫非走水了?”
给张丁拿酒的小二,回身刚走到张丁桌前,便手指着楼下街对面的宅院喊道:“掌柜的,掌柜的。街对面卖烟的那家门市走水了,您来看哪。”
掌柜的也趴在窗边向外看去,果然,卖烟那家院子有间厢房着了起来,火势还不甚小。
“着火啦!走水啦!街坊们快出来帮忙啊!”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响起。却原来是嘉陵坊的坊长,衣衫不整的从一处巷子里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敲着铜锣大喊。
不一会儿,坊中百姓纷纷提着木桶、脸盆出来帮忙。
这些同街坊民多为世代居住的熟人,婚丧嫁娶时相互帮衬,部分街坊还会共同维护水井、道路等公共设施,或组建“义仓”“善会”应对灾荒,邻里依存度高。
因此一家有难,众人纷纷出动,快速响应。有水的泼水,有汤的洒汤。尤其是白日里还在院子里做工的大脚女人,甚至将马桶里的污秽之物泼了上去。
火情很快便得到了控制。张丁下午见过的应是烟行掌柜一类的人。急忙冲进火场,翻找着什么。
翻找了一阵,那几个汉子颓然的坐在火场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哭嚎。
“唉,作孽呢。”店小二喃喃说道。
“谁说不是呢?这烟铺被烧了,这几人的赌债如何能还得清。说不得哪天就要被罗教的人把手砍了。”掌柜也是趴在窗边附和道。
唯有张丁,不自觉的翘起了二郎腿,用手捻起盘中的大肉片子,放在口中大嚼,嚼完又将嘴对着那盛了荔枝绿的酒水,吱吱吱吱,几口便吸了个干净。
张丁抖开袍袖,将里衣的袖子伸了出来。在嘴上胡乱擦了几下。
“小二,送爷回房休息。”
“诶,来了,客爷您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