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银汉横空,群星闪耀。
万籁俱寂的时候,人间万物宁静,却又藏着最为肮脏的事情,那些太阳底下不可示众的东西也会浮出水面,露出头来。
相府严宅。
烛火通明,一根便能抵过寻常百姓家一年用度的香烛,在严府入目所及之处皆是。
严嵩的主屋里间。
两名十四五岁的妙龄女子,早已躺在被褥下。
首辅上了年纪,即便如今入了春,夜里仍是觉得冷。
尚需取暖。
而在里间外面。
严嵩缩在蒙着白虎皮的太师椅里头,两脚踩在洗脚桶里,另有两名侍女为其搓洗着。
严世蕃则站在一旁。
“刚得的消息,杨金水已经从杭州将那三百万两银子送进京了。”
严嵩眯着眼,颇为享用。
他只是轻声开口:“三百万两怎么个分法?”
严世蕃回道:“二百万给了户部,一百万送进了宫里。”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只有水声淅沥沥的响着。
好半响之后。
严嵩这才再次笃定道:“那浙江新安江大堤溃决的事情,杨金水算是沾染不上了。”
严世蕃点点头:“您老慧眼,杨金水进奏的题本,浙江河道总管太监李玄悬梁自尽,杭州知府马宁远下总督衙门牢狱。宫里头传了话出来,杨金水有孝心。”
听到有孝心的话。
严嵩只是笑着哼哼了两声。
“三百万两银子,宫里头一次就分走了一百万两,他杨金水当然有孝心了。”
“如今不过是淹了几个县,死了些人而已。银子进了京,再大的过错,都是功劳。”
说完之后。
严嵩这才睁开眼,抬起脚。
两名跪在地上的妙龄侍女,很是机敏的将那两只脚抱在怀里,仔仔细细的擦拭着。
严世蕃上前,弯腰将洗脚桶挪到一旁,而后开口道:“杭州知府被下了狱,却是胡宗宪的总督衙门。这一次浙江的事情,他胡宗宪屡屡与郑泌昌、何茂才不合。当初大堤溃决的时候,更是大骂他们二人。”
说着话,严世蕃不时的打量着严嵩的脸色。
见严嵩没有说话。
严世蕃这才继续说道:“我看,您老这个得意门生啊,现如今坐在封疆大吏的位子上,恐怕是已经瞧不上咱们严家了。”
“他也难!”
等严世蕃说完了话,严嵩这才皱眉开口。
严世蕃只是哼哼了两声:“他再难,能有您老难?能有咱们难?”
严嵩只是看了严世蕃两眼,摇了摇头:“这么晚你来找我,是为了说他,还是为了什么?”
听到这话。
严世蕃立马笑了笑,上前为严嵩递上一碗早已备好的参汤:“杭州知府的位子空出来了,虽说值不得什么,但如今东南那边不能少了咱们的人。”
严嵩只是低头喝着汤药:“这一次你要推举谁?”
“翰林院那个叫高翰文的。”
严世蕃立马笑着回了一句,而后又解释道:“也是我先前的学生,虽说笨拙了些,却也是能做事的人。”
听到人名,严嵩想了想后才点头:“郑泌昌、何茂才如今牵着大堤溃决的事情,让你这个学生去杭州知府衙门,便是一身清白,想来明日要朝议的,到时候你将他举荐给皇上。”
过了家里这一关。
严世蕃心中大定,毕竟在他看来,只要身为首辅的父亲没有反对,那么这件事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同样是在这一夜。
同样是在一座相府里。
徐阶尚未准备就寝,正在对着字帖写着字。
李春芳则是侍奉在旁。
端详了徐阶的字半响之后,才说:“阁老的字愈发传神了。”
徐阶却只是面色平静道:“到底还是乱了形。”
李春芳笑容收敛起来:“阁老是在烦忧东南的事情?”
徐阶点点头:“新安江大堤溃决,五县百姓受灾,数十万亩田地如今还泡在水里,不知这水几时才能退去。”
说着话,他已经是将笔放下。
李春芳立马熟练的将印泥送到徐阶面前:“我倒觉得这是一桩好事。”
咔。
一方河清海晏的小印,盖在了纸张上。
徐阶抬头:“如何是好事?”
“浙江五县受灾,数十万亩田地被淹,这是严党造的孽。百姓们如今没法春耕,今年就没粮食吃。浙江本来就产粮不多,加之如今受灾,今年只会更加缺粮。”
李春芳目光闪烁。
他深吸一口气。
“我倒觉得,不妨就看着严党一手将浙江弄乱,只要不放一粒粮食进浙江,这乱子就会越来越大,到时候皇上岂能再容严党在朝中乱政?”
听到这话。
徐阶眼中锋芒一闪而过:“浙江非是别处,南直隶便在其侧,粮食如何会缺。”
见徐阶如此说,李春芳心中却是清楚其意。
他当即笑着说:“阁老多虑了,如今不是有那陈寿提的南粮十日运至辽东?咱们只要让苏松两府将粮食装船,这船出了海,若是遇到些个大风大浪沉到海里,也是在所难免的。可辽东的事情耽误不得,苏松两府自然是只能借着将粮食装船,往辽东运。”
这是要拿着辽东做借口。
就算南直隶苏松等地有粮食,因为辽东,也没法往浙江借运。
徐阶眼角微微一动。
“这幅字到底是失了形,不过好在如子实所说,还有几分神韵。若是子实不嫌,就将这幅字带回去吧。”
李春芳嘴角立马扬起一抹笑意。
手下也是动了起来,开始收拾卷起这幅字。
“学生谢先生赐字。”
……
翌日。
一早。
西苑便传了话。
召内阁六部九卿御前朝议。
如今不光担着坐值西苑,还要御前处置辽东事务的陈寿,则是更早一步就进了万寿宫。
等天色大亮。
内阁六部九卿,也就联袂而来。
放下手中的公文,陈寿一如既往站在了队伍的最末尾。
没办法。
前面都是衣紫着绯的阁部九卿朝中大员,而自己不过七品编修。
琢磨着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往前进两步。
嘉靖已经踏着脚步声,从内殿走了出来。
早已在前殿站好队的众人,纷纷躬身作揖。
“臣等参见皇上。”
嘉靖一路走到御座前,朝着众人摆了摆手,便当先开口道:“今日叫诸卿朝议,是朕想着今科会试在即,朕欲让翰林院编修陈寿充阅卷官。”
不等众人开口奏事。
嘉靖便先声夺人。
众人眉头一凝。
皇帝过往可从来没有这么直接过。
有几人甚至是回头看向,就站在殿门前的陈寿。
陈寿亦是有些意外,却又瞬间反应过来。
户部尚书贾应春则是立马皱眉道:“皇上,历来会试阅卷官,皆取自翰林院及詹事府诸学士、或国子监祭酒、司业等职。陈寿虽官翰林院,如今却只是编修一职,并无前例,恐难以胜任。”
看着朝中清流一方站了出来。
嘉靖眉头微微一动。
吕芳自是开口道:“贾尚书,陈编修虽只是翰林院编修,却是两榜进士,二甲前列,当初更是馆选庶吉士。如今更是坐值西苑,御前处置事务,想来也是能胜任阅卷官一事的。”
贾应春却是看向吕芳。
正欲开口。
吕芳又说:“且这会试阅卷官又非一人,尚有七八人同为阅卷官,即便中途有答卷存疑,亦可众人商议。”
这时候。
身为吏部尚书的吴鹏,却也站了出来。
他先是回看了一眼陈寿,心中带着几分愠怒。
昨日陈寿登门陆府的事情,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这里头透着什么用意大伙也都清楚。可关键是,自己原本也打算去陆家为儿子提亲的!
吴鹏当即手抱笏板,沉声道:“皇上,会试乃是朝廷抡才大典,是为国家选才,纵然陈编修富有才华,如今却也不过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朝廷从来没有先例让此等官职之人阅卷会试,还请陛下三思。似陈编修此等才俊,立功升迁乃早晚之事,不妨等下一科再让其参与会试阅卷。”
这一下。
不管吴鹏是不是因为怨恨被陈寿抢了儿子的亲事,还是什么。
严党和清流,都有人站了出来反对。
嘉靖微微皱眉:“陈寿历来言称,乃是朕的门生,是朕的臣党。如今会试在即,朕以他充阅卷,自是要他代朕选才,阅览广收天子门生。”
吴鹏和贾应春,这两位反对之人,对视了一眼。
嘉靖却又朗声道:“正七品既然不足担当会试阅卷官,那就升官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