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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斥候飞马回报:

“禀将军!前方主寨依山而建,地势险峻,贼寇数千,尚有滚石强弩,固若金汤!”

郑姜闻报,心中冷笑:

“好一个固若金汤!淳于琼正是要我拿袍泽之命,去填此无底之壑也!”

她回望身后。

但见四百余将士,个个甲破刃卷,血染征袍,气息早已紊乱。

一名队正拄刀上前,其声发颤:

“将军……我等兵疲力尽……真要就此强攻么?”

此问一出,人人侧目,目光皆汇于郑姜一身。

郑姜不答,只将手中血染双刃重重一磕。

其声铿锵,响彻山谷。

她环视众将士,朗声问道:

“弟兄们,身后有恶犬督战,前方便是虎狼之巢!告我!何处有我等生路耶?!”

满场死寂,唯有沉重喘息。

郑姜厉声再喝:

“何处是我等魂归之地耶?!”

众人似有所悟,其目中的绝望,渐渐化为决然。

“好!”

郑姜高举一方血染帅旗,正是刘备亲笔所书“赤焰”二字之旗。

“想我等皆是蒙主公不弃,方得归于大汉麾下!更于邺城亲立忠烈祠,许我等身后之荣耀!”

“一饭之恩,尚当涌泉相报,况此国士之遇乎!”

她再指身后督战的袁军方向,其声如断金:

“我袍泽孙三,前番为我开路,血洒当场,如今尸骨未寒!”

“此仇,此恨,我等焉能不报!”

“今日我等若退,必为淳于琼以‘畏战’之名斩首,徒留骂名,更辱主公信义!”

“孙三在天之灵,何以瞑目!”

“我等又有何颜面,入那忠烈祠中,受后人香火!”

一番话说得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在场将士无不感念孙三舍身之义,又思及自身困境,人人皆是双目赤红,不忿之气溢于胸膛。

一名老兵上前跪倒,泣声说道:

“将军之心,我等尽知!然,血战之后,我等气力已竭,委实是……挪不动脚步了。”

郑姜闻言亦是心中一酸,然面上更添决绝。

她霍然下马,自怀中抽出双刃,竟当众割断自家战马缰绳,狠狠一拍马臀,任其奔入黑暗之中。

“看到了么!我郑姜今日,已自断归途!”

她转身,刃指贼寨,其声嘶哑却如雷霆:

“尔等听真!”

“随我死战者,若亡于阵前,主公所许之抚恤,我郑姜亲手为其送归故里!忠烈祠中,长生牌位,必列于阵亡诸将之首!”

“然!”

“若有畏缩偷生,辱我赤焰旗号之辈……”

郑姜一双眸子,此刻竟殷红如血:

“不必等袁军动手,我便先斩其首,正我军法!再亲手将其名自功劳簿上抹去,使尔身死无名,魂无所归!”

赏罚分明,恩威并至。

那四百残兵闻此令,先是心头一颤,继而胸中涌起一股悍勇之气。

“情愿随将军死战!”

近四百名将士,齐齐跪于泥泞之中,山呼响应,其势一往无前。

……

郑姜并未即刻下令强攻,她赤红的目光扫过那壁垒森严的山寨,忽而冷笑一声,对身旁一名老卒喝道:“李四,你昔日在黑山之时,可曾攻过此等山寨?”

那老卒李四正是黑山旧人,闻言一怔,随即会意,上前一步道:“回将军!此等山寨,寨门皆有重兵,滚木强弓,极难攻取。然其后山必有一条砍柴取水之用的小径,守备必然松懈。”

“好!”郑姜眼中精光一闪,“既是贼寇之法,今日我等便以贼寇之道还治其身!”

她当即号令:

“李四,点五十名身手矫健、善攀爬之士,随我自右翼山壁暗中潜上!”

“其余将士,分为三队,于正面虚张声势,擂鼓呐喊,只作佯攻之态!切记,只射箭,不近前,务必吸引贼寇主力!”

“待我于寨中举火为号,尔等再合力猛攻寨门!”

军令一下,四百残兵立时分拨。

二百余人于山下各处散开,寻得掩体,取出弓箭,朝着寨墙之上零星攒射,口中更是呐喊如雷,仿佛真有千军万马攻山一般。

寨中贼寇果然中计,纷纷涌向寨墙前段,将滚木擂石尽数往此处砸来。

且说郑姜,亲率五十精锐,人人以布束口,刀缚于背,如猿猴般攀着藤蔓山石,悄无声息地自陡峭的右翼山壁攀援而上。

不多时,果然寻得一处仅有数人看守的后山小门。

郑姜对李四使个眼色。

李四会意,摸出一块石子,奋力掷向远方草丛。

那几名守门贼寇闻声一惊,正欲呼喝,喉间已然一冷。

不知何时,郑姜等人已掩至身后,手中双刃一划而过。

悄无声息解决岗哨后,郑姜一脚踹开虚掩的木门,直扑寨中粮仓重地。

“放火!”

一声低喝,数支火把掷入粮草堆中。

霎时间,火借风势,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山下佯攻的赤焰营将士,见火光为号,精神大振。

无需再等军令,人人抱起缴获的贼寇圆木,直撞寨门。

寨中贼寇本以为敌军主攻正面,此刻却见后院起火,军心大乱。

守寨主将更是惊骇莫名,急调兵马回援粮仓。

然前后失据,调度乖方,整个山寨已然乱成一锅沸粥!

郑姜于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率五十精锐直取帅台。

那守寨主将尚在呼喝调兵,不防郑姜已自侧翼杀至。

两人战不三合,那主将已被郑姜一刀斩于马下!

郑姜提其首级,立于高台火光之中,厉声高喝:

“贼首已死——!降者不杀!”

寨中贼寇见主将已亡,后路又被大火所断,哪里还有再战之心?

纷纷弃械跪地,乞求活命。

……

自黑山主寨被破,已近黄昏。

大帐之内,血污未干,贼寇尸身堆积如山。

郑姜一身赤甲浴血,靠坐案几,双手拄刃拄于地,兀自喘息不止。

帐外脚步声响,淳于琼铁甲铿锵,大步而入。

观其人,面带三分惊异,七分戒备,与先前山下督战时判若两人。

“郑校尉,”淳于琼声调复杂,言道,“不想校尉如此悍勇,竟当真一战而下。此功,琼必为校尉据实上报袁公。”

正言语间,一亲信快步上前,于淳于琼耳边低语数句,满面喜色。

淳于琼闻报,眼中精光一闪,先前那丝惊异已无,尽化为胜券在握之色。

他轻咳一声,正欲开口。

帐中那拄刃之人,却似背后生眼,一个低沉的女声已然响起:

“淳于将军。”

众人望去,但见郑姜缓缓抬头,她抹去脸上血污,带出一道泥泞的痕,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袁公之封赏,山高水远,我等残兵疲卒,恐无福消受。”

她字字清晰,掷地有声道。

“但我主玄德公有令:麾下将士,凡有战功,当夜兑现!分毫不差!”

言罢,她那双眸子陡然一寒,直视淳于琼,其势如狼,哪里还有半分疲惫之态:

“这寨中粮草五千石,铁甲数百副,便是我赤焰营三百袍泽,拿性命换回来的犒赏!还望将军行个方便,让我等即刻清点入册!”

此言一出,无异于当面夺权。

淳于琼先是一怔,继而勃然大怒。

他一手指着帐外那壁垒森严的三千袁军,怒极反笑道:

“郑姜!你好大的胆!”

“若非我三千精兵于山下坐镇,形成合围之势,尔焉能破寨?!”

“论功,此役首功在我;论规矩,凡战阵缴获,皆该归我中军统一调配!你一偏将,也敢在此置喙?!”

郑姜闻言,竟也笑了,笑声嘶哑,于这尸山血海之中显得愈发疯狂。

她缓缓起身,扶案而立。

“首功在你?!”

她伸出染血手指,先指自己身后,但见赤焰营将士个个带伤,人人甲破,正自默默收敛同袍尸骨。

再遥指山下,袁军阵营之中,炊烟袅袅,将士安坐,毫发无伤。

她对着淳于琼,脸上笑意尽敛,冷声道:

“淳于将军!”

“你看看我身后的伤亡枕藉!再看看你帐下的安然无恙!”

“血是我们流的!命是我们拼的!如今将军坐享其成不说,竟还欲将我等袍泽的买命钱,也一并收入囊中么?!”

“——你?!“

她暴喝一声,声震梁瓦。

那浓烈杀气,竟逼得淳于琼身边亲卫下意识按住了刀柄!

淳于琼一时语塞,面色涨得通红,只因郑姜所言,句句是实,字字如刀,竟让他无一言可以辩驳!

正当两下里剑拔弩张,忽见一人自帐外缓步而入,正是谋士逢纪。

观其人,入得帐来,竟连淳于琼也未看上一眼,反先以袖掩鼻,微微蹙眉。

“何事喧哗,如此不成体统?”

他目光扫过粮草,终落于郑姜身上。

只听他无怒无喜,慢条斯理言道。

“郑校尉有功,主公必有封赏。然,国法军规,亦不可废。淳于琼将军,奉天子诏命督战,所有缴获,当由督战将军府统一清点。”

他嘴角似笑非笑,言语却陡然一转,直刺郑姜:

“郑校尉如此提刃向前,莫非是要替玄德公,担下这‘抗旨不遵’的罪名么?”

闻言,赤焰营残兵皆是一滞。

好个逢纪!

一言便将郑将军的悍勇,化作了对主公的不忠!

抗旨之罪,那可是罪同谋逆,比山还重!

郑姜双刃指向逢纪,丝毫不让。

“我只执我主之命!吃谁的粮,便养谁的兵!”

逢纪不怒反笑,竟抚掌赞道:

“好!好一个‘谁的粮养谁的兵’!郑校尉快人快语,纪,佩服。”

就在众人皆以为逢纪欲作退让之际,其却见他话锋一转,面上竟浮起关切之色,语气亦变得异常和缓。

“既如此,纪岂能寒了将士之心?便替郑校尉做主:这粮草、甲胄,皆优先补给尔等浴血之士。弟兄们血战一夜,正该饱餐一顿,养足精神。”

逢纪眼光扫过一众残兵,再徐徐言道,似是处处为其着想:

“此地山高林密,贼寇已远遁,实不必再急于归途。郑校尉意下如何?”

旁观众士卒闻言,无不面露喜色。

独有郑姜,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她只觉一股无名之冷自脚底板直窜上来,竟比方才谷口强弩加身之时,更觉些许心惊。

众兵士只闻体恤之语,郑姜听在耳中,却觉此人句句皆是杀机。

那淳于琼当面咆哮,不过恶犬狂吠。

此人笑里藏刀,方是毒蛇噬心!

她当即省悟:此人名为施恩,实乃挫我军向死而生之锐气也!

赤焰营赖以敢战者,何也?

非为兵甲坚利,亦非人多势众,乃胸中一股不忿之气,一股向死而生之悍勇也!

此气可鼓不可泄。

逢纪此举,名为予粮,实为销我们的骨气!

用一饭之恩,磨去士卒的死志!

若饱食思安,锐气一失,便是砧板鱼肉!

此非安抚,乃是杀心!

端的是釜底抽薪之毒计!

郑姜猛然抬头,胸中一口恶气上涌,正欲开口喝令全军即刻拔营。

然其目光扫过身后……那已到唇边之令,竟重如千钧,再难吐出。

但见帐下残兵,个个甲胄浴血,神情已倦怠至极。那腹中一阵阵如擂鼓之声,更不用提。

方才还是一双双决死赴难之目,此刻听闻“食”“寝”二字,眼中竟皆透出光来,

这诸多目光,灼灼然汇于一处,有如数百支无声之箭,射在郑姜心头,令她一时窒息。

她可发令催促袍泽共赴沙场,与敌偕亡,此乃为将之道。

却如何能够喝令饥肠辘辘之人,不得食粒米;令筋疲力竭之人,不得有片刻安眠?

此乃逆天理人情也,纵是号令三军之主帅,亦不能为也。

逢纪静观郑姜脸上神色变幻,从惊愕到醒悟,再自醒悟至无言。

其嘴角笑意愈深。

“怒则必争,哀兵难久……吾予你恩惠,便是销你死志。”逢纪心中冷道,“郑姜……你这支兵马,已是散沙一盘了。”

他再不多言,转身对淳于琼温言劝道:“将军,郑校尉为我等立下大功,些许粮草,就当主公提前赏赐。待休整完毕,咱们再一同携大功而还,岂不美哉?”

淳于琼虽心有不甘,但见逢纪已发话,只能冷哼一声,领着本部兵马,暂时退出山寨,于山下安营。

逢纪亦再不多看郑姜一眼,负手自帅帐中踱出,其背影从容不迫,一如胜券在握。

……

自大帐之内,逢纪与淳于琼二人并行而出。

行至无人之处,逢纪脸上笑意尽数敛去,化为一片森寒。

淳于琼兀自不忿,低声言道:“先生何故纵容此女?不过小小功劳,竟敢当面咆哮,着实可恶!”

逢纪拂袖冷笑,低语谓之曰:“将军息怒。一介女流,只知眼前小利。我既应允,那群残兵必会在此寨中大嚼大歇,胸中那股死战之气,不日便可消磨殆尽矣。”

言罢,他微微昂首,朝那远方一线天的方向遥遥一瞥,对其身后一名亲信,只轻轻嘱咐了一句:

“传信于麴将军,可备罗网矣。告之,猎物已饱,志惰气衰,正当引颈入瓮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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