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葬礼在一种沉闷而悲凉的气氛中结束了。
镇子不大,戴家爷孙俩虽然不算显赫,但戴兴国老道士为人厚道,平日里谁家有个白事、需要看个风水、驱个邪祟(无论真假,求个心安),他都尽力帮忙,收费也极其公道,甚至对实在困难的人家分文不取。戴灵云虽然年纪小,但懂事勤快,经常跟着爷爷打下手,也颇得乡邻喜爱。如今老爷子溘然长逝,只留下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前来帮忙料理后事的乡亲们无不唏嘘感叹,几位老街坊更是偷偷抹了几把眼泪。
“灵云啊,以后有啥难处,就跟叔说,别自己硬扛着。”隔壁开杂货铺的王叔拍了拍戴灵云的肩膀,递过来一个装着些钱的白信封,“大家伙儿凑的一点心意,你先拿着,办后事总要花钱的。”
戴灵云眼眶通红,机械地接过信封,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深深鞠了一躬。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孝服,更显得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包裹着他,让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有些麻木。
葬礼流程简单却庄重。他没有选择火化,而是依照爷爷生前偶尔提及的“落叶归根”的老观念,将爷爷葬在了镇子后山一处向阳的坡地上,那里能远远望见家的小院。下葬时,他将爷爷平日里最常用的那方枣木法印和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早晚功课经》放在了棺木里,算是陪葬。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戴灵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新立的墓碑前。墓碑上简陋地刻着“先考戴公兴国之墓孙戴灵云敬立”,没有生卒年月,没有溢美之词,简单得像爷爷平凡的一生。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山风吹过,带着晚秋的凉意,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更添萧索。
“爷爷……”他低声喃喃,手指抚摸着冰凉的墓碑,那日病房里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再次涌上心头——爷爷滚烫的手、决绝的眼神、涌入体内的磅礴生命力、还有那印入灵魂深处的玄奥符文……这一切都不是梦。他体内那奔腾流转、日益壮大的炁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爷爷用生命为他换来了什么。
他在墓前一直坐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星辰点缀夜空,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回那个再也不同以往的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一片死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爷爷常用的那种廉价烟丝的味道,混合着香烛和草药的气息。一切都保持着爷爷住院前的样子,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巨大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瞬间将他淹没。他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在膝盖里,无声地痛哭起来。十六岁的少年,一夜之间,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被迫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隐藏着巨大秘密的世界。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泪流干,眼睛肿痛,他才慢慢抬起头。眼神中的悲伤依旧浓烈,却多了一丝倔强和坚定。爷爷走了,但他留下了希望,留下了沉重的责任。他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里。
他站起身,开始一点点地收拾爷爷的遗物。这个过程如同一次漫长的告别,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一段回忆。
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了补丁的蓝色道袍,是爷爷做法事时才会穿的“正装”;那串光滑油亮的枣木念珠,是爷爷思考时习惯性摩挲的物品;那些零零散散的铜钱、罗盘、桃木剑,是爷爷谋生的工具;还有那些泛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书,《地理五诀》、《麻衣神相》、《玉匣记》……都是些民间常见的风水命理书籍,原主早已翻过无数遍,里面并无什么真正的修行法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爷爷床底下那个不起眼的老旧樟木箱上。
箱子不大,表面布满划痕,颜色深暗,一把小小的黄铜锁将它牢牢锁住。原主的记忆里,爷爷从不让他碰这个箱子,只说里面是些没用的老物件。小时候他好奇想偷看,还被爷爷罕见地严厉训斥了一顿。
如今,这把锁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
戴灵云深吸一口气,拿出了爷爷在医院交给他的钥匙,内心挣扎,好像打开这把锁爷爷就真正的离自己而去了,但是又想起爷爷为自己传法时坚定的眼神。他下定决心把钥匙插入锁中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的心也随之猛地一跳。轻轻掀开箱盖,一股陈旧的木材和淡淡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他想象中金光闪闪的财宝,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但明显是很多年前款式的旧衣服,洗得发白,却保存得很好。衣服下面,是几本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书册,以及一个扁平的、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他首先拿起那几件旧衣服,下面露出一本线装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古书。书页边缘严重磨损,呈现出深褐色,显然年代极为久远。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开篇并非具体的法术咒语,而是一段用极其古朴晦涩的文言写就的总纲:
“夫混沌未判,玄元始炁,分化三清,育养万物。神霄九宸,雷城玉府,宰御三界,统摄万灵。清微者,道之元,法之祖,雷之宗也。其法以本性灵光为体,以先天祖炁为用,内炼成丹,外显为符,沟通天地,召役鬼神……”
仅仅是开篇这一段,就让戴灵云心神剧震!这论述的格局和深度,远超他之前看过的任何风水相书!这绝非民间小术,而是直指大道本源的玄门正法总纲!
他强压激动,继续往下翻阅。后面开始详细记载一种名为《清微神烈秘法》的修炼法门。如何存思体内诸神(心为邓帅,肝为辛帅,肺为张帅……),如何采摄先天祖炁炼化为自身元炁,如何运转周天,如何以自身之炁感应天地雷机……其后,还附录了大量的符箓图样、咒语、指诀以及步罡踏斗的方位图谱,皆是与召请雷部神将、行持雷法相关!
其内容之精深玄妙,体系之完备严谨,让他这个前世苦修末法雷法而不得其门的中二道士看得如痴如醉,同时又冷汗涔涔——前世自己用避雷针引雷,简直是找死!真正的雷法,是以自身为天地枢纽,以内炁引动外炁,天人合一,方能代天行化,执掌雷霆!凶险无比,却也威力无穷!
他珍而重之地将这本《清微神烈秘法》放到一边,又拿起下面一本更厚实的册子。这本的封面是用一种坚韧的暗黄色皮质包裹,上面用苍劲的朱砂写着六个古朴的大篆——《清微天坛玉格》!
“天坛玉格?”戴灵云心中一动,想起爷爷临终前提到的这个词。他轻轻翻开,里面的内容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这简直是一本神祇世界的“百科全书”和“员工手册”!
里面分门别类,详细记载了上百位神将的名讳、形象、服饰、法宝、职责权能(如行雨、驱邪、治病、斩妖、召雷等等),以及召请每一位神将所需的具体符箓、咒语、指诀、步罡、供品、仪轨!甚至还注明了某些神将的脾气喜好、以及召请失败或失仪可能带来的反噬!
从最低阶的“掌籍仙官”、“巡坛力士”,到威名赫赫的“三五火车王灵官”、“酆都拷鬼孟元帅”,再到雷部体系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及其麾下各级雷神、雷将……记载之详尽,令人叹为观止!
这不仅仅是法术书,更是一套严密的“权限说明”和“操作指南”。你有多高的“权限”(法箓),才能召请对应级别的“员工”(神将),并依照“操作流程”(仪轨)下令,而“员工”则会根据“公司章程”(天条)和你的“权限级别”来决定是否响应以及响应的力度。
没有权限,胡乱念咒画符,要么毫无效果,要么就可能引来不可测的后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扁平物件上。他小心地解开一层层的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本更加古旧、甚至有些残破的书册。封皮是深蓝色的厚纸板,但边缘有明显的焦黑痕迹,仿佛曾被火燎过。书名是用墨笔写的,苍劲有力,却因损坏而有些模糊,他仔细辨认才认出——《受箓法本》。
“受箓……”戴灵云的心脏砰砰狂跳。他想起自己体内那正七品的“都功箓”,想起爷爷以生命为代价完成的那个科仪。
他颤抖着手,翻开这本最为残旧也最为关键的书册。
里面的文字同样古老,详细记录了道教正一派的授箓体系!从最初的《太上三五都功经箓》,到《正一盟威经箓》、《上清五雷经箓》、《三洞五雷经箓》,直至最高位的《上清大洞经箓》!每一阶箓品对应的法职、权限(可行何种法术、可召何等神将)、所需修行年限、所需积累的功德、需要熟读背诵哪些经典(如《度人经》、《道德经》、《黄庭经》等),以及授箓所需的具体科仪流程、呈送给“上级部门”的表文样式、印信规格,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这完全就是一整套从“实习生”到“集团CEO”的“职位晋升体系说明书”!
而在《太上三五都功经箓》那一章的末尾,他看到了几行较新的、用朱砂小楷添加的备注。其中一行写着:“庚子年戊寅月丙午日,戴灵云,由保举师戴兴国,依科传度,授《太上三五都功经箓》,秩视正七品仙官。箓生需恪守戒律,积功累行,以待升迁。”
保举师……戴兴国……爷爷的名字赫然在上!
而那个日期,正是爷爷去世的那一天!
原来,爷爷用生命完成的,不仅仅是帮他打通关窍、成为异人,更是为他举行了道教正一派最为正统、最为核心的入门仪式——授箓!将他之名登记在案,授予了他最低阶但却是大道正途起点的法箓,让他成为了名登天曹、有资格行法召将的“正七品仙官”!
清微派……《清微神烈秘法》……《清微天坛玉格》……《受箓法本》……
一个个沉重如山的词语在他脑海中回荡、碰撞,最终串联起一切!前世他苦求不得的真正道统,梦寐以求的完整传承,竟然以这样一种惨烈而又传奇的方式,完整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爷爷根本不是只会做红白事科仪的家传道士!他是某个极其古老而正统的道教流派——清微派的传人!他默默守护着这份惊世的传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最决绝的方式,为他这个没有血缘却胜似亲生的孙子,劈开了一条通天之路!
戴灵云紧紧抱着这三本仿佛重于千钧的书册,将它们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爷爷残留的体温和那份深沉的、不惜一切的爱与期望。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却不是纯粹的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明悟、一种震撼、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在了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他跪在爷爷的床前,对着空荡荡的床铺,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爷爷……您的苦心,灵云明白了。”
“清微派的道统……我不会让它蒙尘的。”
“这条路,我会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