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后山,天师居所。
此处并非前山游客如织的殿宇,而是一处更为清幽古朴的院落,青瓦白墙,隐于苍松翠柏之间,平日里唯有鸟鸣风吟,鲜有人至。自那日授箓科仪惊天动地之后,这里便成了龙虎山真正的禁地,所有弟子未经传唤,不得靠近百丈之内。
院内,张之维并未像寻常闭关那般枯坐于静室。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道袍,正拿着一个陈旧的水壶,慢条斯理地给院中几盆长势喜人的兰花浇水。动作舒缓,神情平和,与寻常退休老叟无异。
然而,若有修为高深之辈在此,必能感受到那平凡举动下蕴藏的惊世骇俗。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隐隐与整座龙虎山的灵蕴同步;他脚下看似随意的步伐,却暗合着某种玄奥的韵律,仿佛他并非走在青石板上,而是行走于天地气脉的交汇之处。
张灵玉垂手静立于院门之外,已有两个时辰。他不敢有丝毫打扰,只是默默守护。他能感觉到,师父身上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深邃,一日比一日圆融。那并非咄咄逼人的威压,而是一种“存在感”的极致提升。就像你不会时刻感觉到天空的存在,但它却无时无刻不覆盖万物,至高无上。
浇完花,张之维将水壶轻轻放在石阶旁,走到院中一棵老松下的石凳坐下,对着院门方向温声道:“灵玉,进来吧。”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院落,落入张灵玉耳中,带着一种让人心神安宁的力量。
张灵玉整了整衣冠,这才轻轻推开院门,快步走到张之维身前,躬身行礼:“师父。”
“嗯。”张之维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位最得意的弟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心绪不宁?是因为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还是因为为师?”
张灵玉迟疑了一下,老实回答:“皆有。外界因正一联盟通告和戴…戴掌门之事,议论纷纷,弟子担忧或有宵小之辈对龙虎山不利。再者…师父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您如今给弟子的感觉,与往日大不相同,弟子…弟子有些看不透了。”
“看不透是好事。”张之维呵呵一笑,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坐。说明你还有进步的空间,若是一眼就被你看透了,为师这百来年岂不是白修了?”
张灵玉依言坐下,身姿依旧挺拔。
“说说,有何不同?”张之维像是考较功课般问道。
张灵玉凝神思索,谨慎地回答道:“往日师父修为虽深不可测,但弟子尚能隐约感知其‘深’与‘厚’。如今…师父您就在眼前,弟子却感觉…感觉像是在仰望整片天空,知其浩瀚,却不知其边界;又像是在面对整座龙虎山,知其厚重,却难测其根基。并非威压迫人,而是…而是自然而然,便觉自身渺小。”
这番话说得有些玄妙,却是张灵玉最真实的感受。现在的老天师,仿佛本身就成了“道”的一部分,是规则,是自然,而非一个单纯的“强大的异人”。
张之维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欣慰:“能感受到此,说明你的静功未曾落下。这并非为师修为瞬间暴涨无数倍,而是…路通了。”
“路通了?”张灵玉不解。
“是啊,路通了。”张之维喟叹一声,目光投向远山云雾,“我天师府传承千年,天师度蕴藏的力量何其庞大?然自某代起,传承似有缺漏,后继者空守宝山,却寻不到将那磅礴力量彻底化为己用、并更进一步的关键‘路径’。就像一条被巨石堵塞的浩荡江河,水势愈积愈深,却无法奔流入海,只得在内里不断盘旋激荡。”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划一道:“灵云那孩子,所做的便是搬开了那块堵了数百年的巨石。并非他将江水变深,而是他为江水找到了正确的、本该就存在的入海口。《太上三五都功经箓》,正六品仙职…这便是钥匙,是路径,是天地予以的‘名分’和‘权限’。”
“天师度百年积累之力,得此‘名分’引导,终可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汇入那更为广阔的‘天地之海’。所以,你感觉为师不同了,并非力量本质突变,而是力量得以‘舒展’,得以‘归位’,得以‘名正言顺’地行使它本该有的权能。”
张灵玉听得心神震动。他虽无法完全理解那“天地之海”和“权限”究竟是何等光景,但已明白戴灵云所做之事,对师父、对天师府乃至整个正一道,是何等巨大的恩情。这已远超简单的“授艺”或“赠宝”,这是“续道”,是“开天”!
“原来如此…戴掌门他…”张灵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福缘深厚,身负天命,更难得的是心性纯良,知恩图报。”张之维下了断语,“我龙虎山欠他的,不是简单的人情,是承负,是大因果。”
他话锋一转,问道:“灵云近日如何?”
“戴掌门一直在客院静修,深居简出,偶尔与山下张楚岚有所往来。弟子观其气息,日益凝练,修为精进迅猛,尤其是对《通天箓》的掌握,已非初得时可比。”张灵玉据实以报,语气中不免带上一丝复杂。想当初罗天大醮,对方还需奋力与自己师兄弟相争,如今却已是能与师父平辈论道、受正一共尊的掌门,其际遇之奇,晋升之速,实在令人惊叹,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张之维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了徒弟那细微的情绪,淡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道有各道的艰辛。他走得快,肩上扛的东西却未必比你轻。莫要比较,守住自家心田,勤修不辍,方是正道。”
“弟子受教。”张灵玉心中一凛,连忙收摄心神。
“嗯。”张之维站起身,缓缓踱步到院子中央。当他站定的那一刻,整个院落的气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风停了,鸟雀无声,连阳光洒落的角度都仿佛固定了一瞬。
并非他刻意释放气势,而是当他认真起来时,其自身存在的“重量”便开始自然而然地影响周遭环境。
“灵玉,”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话下去。龙虎山上下,包括你在内,见戴灵云如见我。其所居客院,划为清微观,一应供给,按最高规格,不得有误。他在山一日,龙虎山便护他一日周全。此非客套,乃是我天师府立身之本。”
“是!师父!弟子谨记!”张灵玉躬身领命,心中再无半分杂念,只有对师命的绝对遵从和对那条刚刚“打通”之路的无限向往。
张之维点点头,不再多言,复又拿起水壶,继续照料他的花草。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威压悄然散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张灵玉知道,那不是幻觉。眼前的师父,已然不同。他的强大不再内敛于皮囊之下,而是化入了每一寸空气,每一缕阳光,成为了这片天地自然法则的一部分。
如山岳,不可撼动。
如苍穹,不容亵渎。
龙虎山的天师,在此刻,才真正意义上,回到了他本该在的位置上。而山下因那则联合通告掀起的万丈波澜,在这座沉默的山岳面前,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