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灵云觉得自己在一片无尽的黑暗深海中不断下沉。
冰冷、窒息、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灵魂仿佛被撕裂后又胡乱拼接起来,每一次轻微的思维波动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我是谁?
胡云?那个在末法时代引雷自戕的中二孤儿道士?
戴灵云?这个在一人之下世界挣扎求生,刚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傻事的清微传人?
记忆的碎片如同破碎的琉璃,混杂闪烁。前世的孤寂与疯狂,今生爷爷慈祥而决绝的面容,第一次画出有效符箓时的微弱灵光与巨大喜悦,披着肥大法衣为信众做法事时获得的微薄报酬与那份沉甸甸的期待,与张楚岚勾肩搭背算计着五五分成时的市侩与默契,罗天大醮场上以清微雷法破开奇门格局的酣畅,王也那无奈又仿佛看透一切的深邃目光,吕慈王蔼那毫不掩饰贪婪与威胁的冰冷嘴脸,最后是老天师张之维那平静眼眸下蕴含的、如同渊海般的威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最终,所有的画面定格在那道通天彻地的璀璨光柱,以及将自己彻底吞噬、源自天地法则的无情反噬之力。那力量浩瀚、古老、漠然,仿佛碾死一只蝼蚁般,瞬间将他那点微末道行冲击得七零八落。
“玩脱了啊……”一点模糊的意识在无尽的痛苦中哀叹,“这次怕是真的要魂飞魄散了……爷爷,对不起,您用命换来的起点,清微派刚看到的一点曙光……好像就要被我这个莽撞的家伙断送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与剧痛吞没,最后一点真灵也要涣散之际,一点温和却坚韧无比、沛然莫御的力量悄然出现,如同最坚固的堤坝,护住了他这叶即将倾覆的扁舟最核心的那点灵光。紧接着,各种庞大而精纯的药力,化作一道道温和醇厚的暖流,开始从外部涌入他几乎支离破碎的身体,缓慢却坚定地修复着那些可怕的损伤,硬生生吊住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他感觉自己被安置在了一个无比舒适温暖的地方,身下似乎垫着某种温润的玉石,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生机能量,周围空气中弥漫的灵气浓度也远超寻常,仿佛每一次无意识的呼吸都在被滋养。不断有温和而强大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探入他的体内,极其精妙地引导着那些外来药力,梳理着他乱成一团、多处断裂的经脉和受损的脏腑。
痛苦依旧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那股毁灭性的趋势却被强行止住了。
他的意识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痛苦的间隙中飘荡,时而能极其模糊地感知到外界的细微动静——似乎是极轻微的脚步声、压抑着的低声交谈、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郁药香;时而又陷入完全失去时间概念的深沉昏睡。
在那些半梦半醒的短暂间隙,他凭借修行《清微神烈秘法》带来的内视之能,勉强能“看”到自己体内的惨状——经脉壁皲裂,窍穴黯淡,丹田中的炁团近乎枯竭散乱。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枚由爷爷以生命为代价,通过科仪沟通天地、镌刻于他灵魂深处的《太上三五都功经箓》的箓文,此刻也光芒黯淡,其上原本流转的神意道韵变得滞涩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这箓文是他与天地法则联系的凭证,是他行使“正七品仙官”权职的根基,也是他力量的核心来源之一。此刻箓文黯淡,意味着他的“神职”权限几乎无法动用,与天地的沟通也变得极其困难。但反过来,也正是这枚本质极高的箓文的存在,如同一个坚固的坐标,牢牢锚定着他的魂魄,维系着他与天地法则的最后一丝微妙联系,才没有让他在那恐怖的越阶反噬下彻底魂飞魄散,被法则之力碾为齑粉。
“清微神烈,存神守一,引炁归元……”一点明悟在他残存的意识中闪过。求生的本能,加上两世修行磨砺出的坚韧意志,让他开始凭借那残存的一丝意念,本能地、极其缓慢地运转起家传的根本大法《清微神烈秘法》。
此法乃成神之基,修炼的不仅是先天一炁,更是“神”——精神、魂魄、以及那枚代表神职的箓文。丝丝缕缕微不可查的灵力,开始从周围浓郁的精纯灵气中被汲取(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天师府重地“紫气阁”的温玉床功效),经过身下温玉床的转化和缓冲,变得更为温和,再被他以秘法引导,润物细无声地注入那枚黯淡的箓文,并滋养着干涸的经脉。
这个过程缓慢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并且每一次细微的引导都会带来新的剧痛,但却至关重要。这意味着他的身体开始了自主的、根源性的恢复,而不再完全被动地依赖外界的输入。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某一次意识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刻,他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浩瀚如星海又温和如春日阳光的意志,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的识海。这股意志带着一种令他灵魂深处的箓位都为之微微颤动的无上威严,却又充满了抚慰、探查和守护的意味。
在这股意志面前,他感觉自己渺小的如同尘埃,却又奇异地感到安心,仿佛幼兽回到了最强壮母兽的庇护之下。
是老天师……
戴灵云的心中莫名地安定了下来。赌对了……老天师成功了,他承受住了那份箓职,而且……他记得这份情,他在关注着自己的状态。
意识的萤火渐渐变得稳定了一些,不再那么飘摇欲灭。他开始能更多地思考,复盘那惊险的一幕。
《通天箓》……不愧是八奇技之一。那晚他冒险动用,正是以其“虚空画符,意念成箓,无需设坛”的极致符箓技巧,模拟了《受箓法本》中记载的、需要庞大科仪、众多法器和漫长准备才能完成的“授箓”过程最核心的那些先天符篆,强行引动了天地法则的响应和认证。
这无异于用一根纤细的铜丝去强行接通万伏高压电,其瞬间通过的能量和引发的反噬可想而知。但《通天箓》的这种特性,确实是完成此次“越阶授箓”、“无坛行仪”的唯一可能。没有它,就算他知晓全部方法,手捧《受箓法本》和《天坛玉格》,也根本无法在那种条件下,绕过传统的繁复科仪,直接为老天师完成“授箓”。
“水生木,木生火……五脏对应五行,炁走相应经脉……”一段段关于五行生克、疗伤复元的法诀自然而然地从《清微神烈秘法》的记忆深处浮现。过去他修为浅薄,真炁微弱,很多精妙疗伤法门无法理解更无法实践。此刻身在宝地,有大量精纯温和的外来药力和灵气灌体,自身处于一种奇异的身心状态,反而对其中一些道理有了更直观的体会。
他尝试着集中起全部残存的意志力,引导一丝体内那温和的水性药力(后来知道其中主药是万年温玉莲),去小心翼翼地滋养几乎彻底枯萎的肝木经脉(肝属木)。这个过程极其细微、艰难,需要难以想象的精密度和控制力,对于平常状态下的他来说或许难以完成,但此刻在这种半梦半醒、意念高度集中、心无旁骛的状态下,反而勉强做到了一丝。
一缕微弱的、却属于他自身的生机能量,终于在受损严重的肝经中重新被点燃,如同黑暗中诞生的第一颗星辰。
找到了方法!戴灵云精神微振,虽然依旧剧痛难当,疲惫欲死,但他看到了靠自己力量恢复的希望。他开始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一点点地、蜗行牛步般地引导着体内那些庞杂却温顺的外来药力,按照《清微神烈秘法》的法门和自身对五行生克的理解,优先修复五脏经脉的核心循环。
这就像一个最高难度的精细脑外科手术,患者是自己,主刀医生是自己那近乎崩溃的意识,而手术环境则是在狂风暴雨中的悬崖边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天。
他感觉到那股浩瀚的意志(老天师)再次到来,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似乎仔细探查了他的状况。然后,他隐约听到一个压抑着惊喜的粗犷声音(荣山道长):“师父!戴师弟的炁息……好像平稳了不少!自主吸纳灵气的速度也快了一些!”
“……嗯。”老天师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戴灵云那敏锐的灵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放松之意,“好生照看,药不能停。他若能自行运转功法,便是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头。”
“是!师父!”
再次陷入昏睡与短暂清醒的交替。
终于,在一次意识回归时,他感觉身体的剧痛虽然依旧存在,但已经从无法忍受的撕裂感,转变为一种可以勉强承受的、遍布全身的沉重酸痛与无力。五感也开始逐渐恢复,能更清晰地听到窗外的鸟鸣,闻到空气中浓郁的檀香与药香混合的味道。
他努力地、艰难地掀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模糊的光线映入眼帘,逐渐聚焦成古雅木质屋顶的椽梁结构,以及一张凑近的、带着关切和惊喜的粗犷脸庞。
是荣山道长。
“戴师弟!你醒了?!”荣山的声音洪亮,此刻却努力压低了,生怕惊到他似的,“感觉怎么样?哪里特别难受?要不要喝水?”
戴灵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天……天师……他……”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自己拼死一搏,到底成果如何?
“师父没事!师父好得很!”荣山连忙道,“倒是你,为了师父……唉,你这孩子也太乱来了!师父吩咐了,让你好好静养,什么都不用想。”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推开,那个气息渊深、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荣山下意识地站直,神态恭敬至极。
老天师走到床边,看着终于苏醒、却虚弱得连手指都难以动弹的戴灵云,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感激,更有一种沉重。
“感觉如何?”老天师的声音温和,却自然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还……死不了……”戴灵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天师……您……感觉如何?”
老天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缓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那道光柱之后,困扰老夫多年的滞涩感荡然无存,前路清晰可见。天师度积累的力量,终于可以圆转如意,甚至……看到了更进一步的希望。”
他目光灼灼,如同实质般落在戴灵云身上:“你为老夫授的,是《太上三五都功经箓》,正六品,对吗?”
戴灵云微微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是……家传《受箓法本》……记载……此为初阶法箓……之上还有《盟威》、《五雷》……”
“《受箓法本》……”老天师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还有……《天坛玉格》……对吗?”
戴灵云再次艰难点头。
静室内陷入了沉默。荣山站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虽然很多术语他不明白,但“授箓”、“法本”、“玉格”这些词,以及师父那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都让他意识到,戴灵云所掌握的东西,恐怕是足以震动整个异人界、甚至颠覆认知的惊天秘辛!
老天师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语,仿佛在平息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戴灵云忐忑地等待着,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将决定他,乃至清微派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