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站在自家那栋摇摇欲坠的破旧小楼天台边缘,狂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道袍下摆,猎猎作响。天空中,铅灰色的乌云如同厚重的幕布,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云层深处,银紫色的电蛇不安地游走,每一次闪烁都将天地映照得一片惨白,随之而来的是滚雷碾过天际的沉闷轰鸣,震得人心头发颤。
胡云的指尖因难以抑制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再次检查了一遍那套堪称“作死典范”的装置。
一根碗口粗、长达五六米的镀锌钢管,被他用尽各种方法牢牢固定在女儿墙上,顶端被打磨得尖锐而光亮,直指苍穹。这是他的“引雷针”,是他倾家荡产外加一堆网贷凑出来的钱弄到的最好材料。一根粗得夸张、绝缘层却似乎有些老化的电缆,从钢管底部引出,蜿蜒如同扭曲的巨蟒,最终连接到他脚下踩着的一个用废旧铁皮和钢筋焊接而成的简易平台。平台周围,用朱砂混合着不知名金属粉末,绘制着繁复而扭曲的图案——那是他根据家传残本和自己大量“推演”画出的“引雷符”和“护身符”阵式。平台上,同样用朱砂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
“末法时代,灵气枯竭,万法沉寂……都是放屁!”胡云低声嘶吼,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执念,“古籍明明记载,‘雷霆者,乃阴阳之枢机,天地之造化’!是天地间至刚至阳、生生不息之力!既然天地不给我灵机,那我就自己来取!科学……科学不就是凡人理解的符箓与阵法的规律吗?避雷针引雷,能量导入大地……而我,以身为饵,以符箓为引,截取这天地间最狂暴的一丝造化之力,必能点燃体内先天一炁,踏出这樊笼第一步!”
他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唯一的执念就是家中故去的长辈留下的几本残破道书,尤其是关于清微派雷法的零星记载。这个世界,科技昌明,却仿佛彻底遗忘了“道”的存在。他理论推演了无数遍,甚至能用现代物理学的电磁理论去解释雷法的部分原理,可现实是,任凭他如何观想、存神、掐诀念咒,体内那点微薄的“炁感”连让指尖发热都做不到,更别提什么召请神明、驾驭雷霆了。
绝望滋生疯狂。这个用避雷针引雷劈自己的计划,在他脑中酝酿了整整一年,查阅了无数物理、电气工程资料,甚至混迹各种论坛旁敲侧击引雷的可能性(被网友一致认为是找死的中二病),最终,他赌上了所有。
脚下的符阵朱砂鲜艳得刺眼,那是他用最后一点钱买的顶级朱砂,又掺了自己偷偷割破手指滴入的鲜血——“以血为引,通灵达神”,书上是这么说的。
乌云越来越低,雷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空气中的电荷强烈到让他头发都有些竖立起来。
“就是现在!”胡云眼中闪过决绝,猛地脚踏罡步——虽然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双手艰难地掐出一个他推演了无数遍、自以为能最大效率引导能量的“雷诀”,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苍穹发出嘶哑的咆哮:
“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百万,搜捉邪精!敢有不伏,押送酆都——急急如律令!敕!雷来!!”
仿佛天地真的回应了他的呼唤。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分之一的炽烈亮紫色光柱,瞬间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精准无比地轰击在那根孤独指向天空的避雷针顶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胡云的视觉被纯粹的白色占据,听觉被一种超越极限的、毁灭性的轰鸣彻底剥夺。他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那狂暴无匹、足以摧毁一切的天地之威,便顺着导线奔腾而下,瞬间吞没了他脚下的铁皮平台,吞没了他用朱砂绘制的符文,吞没了他那渺小的、凡人的身躯!
想象中的“激发先天一炁”没有发生,有的只是最纯粹、最彻底的毁灭。
灼热!无法想象的灼热,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扔进了炼钢炉!
撕裂!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手轻易地扯碎、碳化!
巨大的能量瞬间过载,那简陋的绝缘措施如同纸糊一般,电火花疯狂跳跃,引爆了他塞在怀里的那些符纸,发出一连串轻微的爆鸣。
剧痛只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瞬,意识便如同被重锤砸碎的琉璃,瞬间崩解成亿万碎片,坠入无边的、绝对的黑暗之中。
最后的念头,并非悔恨,也不是对道的追求,而是一个极其无厘头的、带着强烈不甘的吐槽:
“妈的……计算误差……还是……符画错了?亏了……网贷……还没还……”
黑暗,永恒的寂静,吞噬了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一丝微弱的知觉,如同初生的蠕虫,在无尽的虚无中艰难地探出头。
我是谁?
胡云?
那道雷……
死了吗?
这里是……哪里?
渐渐地,另一种感觉开始浮现——嗅觉。
一股淡淡的、却无比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尘埃和旧木头的沉闷气息,固执地钻入他的感知。这味道并不浓烈,却与他最后记忆中的臭氧和焦糊味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努力地,拼命地,他试图凝聚起涣散的意识,试图撬开那沉重无比的眼睑。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一丝微弱的光线终于投入他的视野。
模糊,失真,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努力调整着焦距,眼前的景象(慢慢凝聚)。
白色的墙壁,有些地方已经泛黄,甚至剥落。老式的木质窗户,窗框上的油漆开裂卷边,玻璃却擦得干净,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空,看不到高楼大厦。阳光透过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斜斜的、暖洋洋的光斑。
身上盖着的是一床蓝色的格子棉被,洗得发白,面料粗糙却干净,带着肥皂和阳光晒过的味道。
这不是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更不是想象中的地狱或天堂。这更像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家里的卧室?
他极度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房间很小,除了一张硬板床、一个老旧衣柜、一张摆着镜子和杂物的书桌,几乎没有别的家具。墙上贴着几张已经褪色的明星海报,风格看上去像是十几年前的。
他试图抬起手,想要揉一揉眼睛,却惊恐地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而且……明显小了一号!皮肤略显苍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指节分明,却透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纤细,绝非他那个因为常年打工和瞎鼓捣实验而略显粗糙的成年人的手!
恐慌,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让他那虚弱的身体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就在这时,一股庞杂的、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蛮横地冲入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脑海!
“啊——!”他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得不似人声的呻吟,猛地抱住了头,蜷缩起来。
无数的画面、声音、情感碎片疯狂冲击着他的意识。
戴灵云。
十六岁。
父母早亡……车祸……
爷爷……戴兴国……家传道士……肺病……长期住院……
龙虎山……脚下的小镇?
上学……成绩普通……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
做法事……科仪……算命……看风水……穷……
爷爷教的咒语……画的符……看不懂……
担心爷爷……医药费……
剧烈的头痛如同钢针攒刺,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互相挤压、碰撞、融合。一个是生于末法、痴迷道法、最终作死而亡的现代青年胡云;一个是生于异世、家境贫寒、与爷爷相依为命的孤僻少年戴灵云。
混乱!撕裂!眩晕!
他死死咬着牙,额头渗出冷汗,忍受着这灵魂层面的剧烈动荡。
良久,那翻江倒海般的痛苦才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他慢慢地,再一次抬起那双属于少年的手,举到眼前,仔细地看。手指微微弯曲,指节苍白。这不是梦。
他猛地扭过头,目光投向床边那张旧书桌上放着的一面塑料框小圆镜。
挣扎着,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抓起了那面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带着明显病容的少年脸庞。眉眼依稀能看出些清秀,但脸色苍白,嘴唇缺乏血色,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迷茫、虚弱,以及一丝深藏其中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十六七岁的年纪。
胡云,或者说,此刻占据了这具身体的融合意识,呆呆地看着镜中的影像。
穿越?
重生?
借尸还魂?
还是……那道雷,把我劈到了这个世界,变成了这个同样看起来有点倒霉的少年?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之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只是茫然地坐着,看着镜中的“自己”。
记忆碎片还在不断融合,调整。他逐渐了解到“戴灵云”更多的生活细节:镇叫上清镇,学校就在镇东头,爷爷是附近小有名气但也仅限于红白喜事的道士,家传的,据说有点真本事但没人当真,毕竟这年头……自己因为家庭原因,性格内向,甚至有些懦弱,经常被同学调侃家里是“搞迷信的”……
而“胡云”的记忆则在疯狂地对比分析:龙虎山?天师府?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好像在哪听过?一个……漫画?还是小说?不对……记忆很模糊……但这个世界,有道士,有龙虎山,难道……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无论如何,胡云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连同那堆该死的网贷一起烟消云散。而现在,他是戴灵云,一个活在似乎有点不同的世界里的少年。
他尝试着控制这具新身体,缓缓下床。双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阵虚浮感传来,让他差点摔倒。这身体太弱了。他扶着墙,慢慢走到窗边。
窗外是典型的江南小镇景象,白墙黛瓦,街道不宽,行人步履悠闲,远处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青山轮廓,云雾缭绕,气象非凡。那应该就是龙虎山了。与他前世记忆中那些被过度开发的山景区不同,这里的山显得更加自然、幽深,仿佛蕴藏着什么。
一种奇特的感应,若有若无。仿佛空气中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不仅仅是清新的空气,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极其稀薄,难以捕捉,却让曾经苦苦追寻“气感”而不得的胡云灵魂微微悸动的东西。
“戴灵云……”他看着玻璃上模糊的倒影,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逐渐坚定的意味,“也好。胡云已死,那道没劈下来的雷……或许,真的给了我另一个机会?”
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道”,又是何种风景?龙虎山,天师府……这些名字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真实?
他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以及空空如也的钱包(从戴灵云的记忆里得知),现实的窘迫立刻压倒了刚刚萌生的一点遐想。
“首先,得活下去。”他叹了口气,融合后的性格里,胡云的偏执和戴灵云的隐忍开始交织,“然后,搞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回到床边坐下,开始仔细梳理、融合两份记忆,尤其是关于“爷爷”、“家传法术”以及“龙虎山”的部分。前世胡云的理论知识和对玄学的理解,开始与戴灵云的现实见闻缓慢结合,试图拼凑出这个世界的真相。
窗外的阳光渐渐移动,时间悄然流逝。对于新生的戴灵云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而那场惊天动地的雷击,仿佛只是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魇。唯有灵魂深处那一点微弱的、对天地能量不同的感知,在默默提醒着他,这个世界,或许真的有“道”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