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再次被拔旺,跳动的火焰将谷地中央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着每一个聚集于此的流民脸上那混杂着恐惧、激动与茫然的复杂神情。
陈皓与吕布并肩站在人群之前,身后是那几十具被草草掩埋的杨氏家将的尸骸,无声地昭示着与过去、与那个高高在上的阶级彻底决裂的代价。
陈皓目光沉静地扫过一张张面黄肌瘦却在此刻被火光点燃的面孔,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从今天起,没有流民,没有佃户,也没有任人宰割的羔羊!”陈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里,只有战士!是为了自己,为了父母妻儿,能在这狗日的世道上活下去而战的战士!”
他停顿片刻,让这股决绝的情绪在人群中发酵,然后继续说道:“我们这支队伍,就叫乞活军!不为别的,只为我们碗里有粮,身上有衣,头顶有片瓦遮风挡雨!只为我们的孩子,不用再像野狗一样被人驱赶、饿死在路边!”
“乞活!乞活!”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很快,零星的呼喊汇成了低沉的浪潮,在峡谷中回荡。
待声浪稍平,陈皓上前一步,神色转为肃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要想活下去,拧成一股绳,就必须有规矩!今日,我便立下我乞活军三条铁律!”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声如寒铁:“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临阵脱逃者,斩!军令如山,畏敌不前,便是将你身后兄弟袍泽的性命置于死地!此罪,不容赦!”
接着是第二根手指:“其二,欺凌妇孺,滥杀无辜,劫掠同伴者,斩!我们起兵,是为求活,不是为作恶!若对自己人挥刀,与那些欺压我们的豪强何异?我们的刀,只该指向敌人!”
最后是第三根手指:“其三,缴获归公,统一分配,私藏战利者,斩!所有钱财粮秣、军械物资,必须上交,由专人登记造册,按需按功劳分配!谁敢中饱私囊,便是窃取全体兄弟活命之资,其心可诛!”
三条铁律,条条带着血腥气,清晰地划出了生存的底线。人群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严厉的规矩所震慑。
“都听清楚了没有?!”吕布适时地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暴喝,他的武艺,本身就是军规最有力的背书。
作为一支军队的统帅,不管是爱兵如子也好,还是像当年的冠军侯那般对于练兵有自己独特的理解,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你得让自己的这只军队的每一个人,相信跟着你能赢。
而对于前段时间还朝不保夕的流民们而言,没有什么能比一台人形高达更能给他们自信的了。
“听清楚了!”众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参差不齐却异常用力地回应。
陈皓看着眼前这群开始有了些许军队雏形的面孔,语气稍缓,但依旧坚定:“规矩是铁打的,但人心是肉长的,只要遵守军规,刻苦操练,奋勇杀敌,我陈皓在此立誓,有我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大家!吕大哥的勇武,便是我们最强的矛;而我,会竭尽所能,为大家谋划生路,打造最坚的盾!”
他指向黑暗的群山:“这崤山,就是我们乞活军扎根的地方!未来或许艰难,但只要我等同心,未必不能杀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活路!”
“乞活!乞活!”狂热的喊声,在谷中不断地回荡着。
就在陈皓与吕布于崤山深处整军经武、厉兵秣马之际,山外的弘农郡已然暗流汹涌,风云变色。
那李管事初闻杨茂被擒、百余私兵郡兵溃散的消息时,气的暴跳如雷。
这对于弘农杨氏而言,已经是奇耻大辱!
这已不仅仅是损失钱粮,更是将弘农杨氏的颜面踩进了泥里!
主辱臣死,他双目赤红,几乎要立刻点齐所有能动用的人马,甚至不惜动用家族更深层的关系,调集更多郡兵,发誓要将那伙泥腿子碾为齑粉!
“调兵!给我再调兵!把库房里的劲弩都取出来!某要屠光那群不知死活的贱民!”李管事的咆哮声在堂内回荡。
然而,他这复仇的怒火还未及化作具体的调兵文书,几匹快马便接连带来了更加紧急、更加令人心悸的消息。
“报——!城南田庄遭流民冲击,庄门被破,存粮被抢掠一空!”
“急报!城东的坞堡被大批头缠黄巾之徒围攻,烽火求援!”
“管事!不好了!郡府传来消息,多地出现太平道妖人聚众,宣称苍天已死,鼓动流民抢掠官仓、攻打豪族庄园!郡守下令,各大家族需紧闭坞堡,协防郡县!”
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来,一幅远比崤山一隅更加混乱、更加危险的图景,在李管事面前骤然展开。
太平道,这个以往只是疥癣之疾的民间教派,如今竟似野火燎原,其势已成!数以千计、乃至万计被煽动起来的流民,如同饥饿的蝗群,开始冲击秩序,他们的目标明确——粮食!生存!
相比之下,崤山里那几十个、最多百来个凭借险峻地势负隅顽抗的流民,其威胁等级瞬间下降了。
剿灭他们,依然重要,关乎颜面;但应对眼前这场即将席卷整个弘农郡、甚至波及司隶的太平道风暴,才是关乎家族根基存亡的头等大事!
李管事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方才那滔天的怒火被这更大的危机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颓然坐回胡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陷入了艰难的权衡。
继续抽调本已捉襟见肘的私兵和郡兵去崤山剿匪?且不说那崤山易守难攻,需要投入多少兵力、耗费多少时间尚是未知之数。
万一在此期间,太平道乱民趁虚而入,攻破了杨家其他更重要的庄园,甚至威胁到杨氏的祖宅,那后果,他李管事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满是不甘与无奈。理智最终压过了愤怒。
“传令……”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撤回派往崤山方向的斥候……所有兵力,收缩至主要庄园和坞堡,加强戒备!一切,以防御太平道妖人为先!”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阴冷:“至于崤山那伙贼子……且让他们再多活几日!待平息了眼前这场骚乱,某定要亲提大军,将他们挫骨扬灰!”
命令下达,代表着杨家对“乞活军”的第一次大规模围剿,在还未正式开始时,便因一场更大风暴的来临而被迫中止。
消息传回崤山营地时,陈皓与吕布正督促着新兵操练。
听闻此讯,吕布哈哈大笑,声震山林:“哈哈哈!天助我也!二弟,看来你这大势之说,果然不虚!这太平道,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陈皓亦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中原腹地,也是太平道风暴的中心。
“大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但也更多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乱世已至,这是危机,也是你我兄弟最大的机遇,我们必须在这段宝贵的喘息期内,让我们的乞活军,真正强壮起来!”
“既然杨氏现在被太平道搅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那正是我们行动的好时机。”陈皓目光锐利,对吕布说道。随即,他转向屋外,提高声音唤道:“张睿!”
话音落下不久,一个身形精壮、皮肤黝黑的汉子便急匆匆地掀开帘布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外表看起来憨厚朴实,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经历磨难后的坚韧与机警。
他原名张二狗,这张睿之名,是陈皓根据他作战勇猛、心思却不算迟钝的特点新取的。
不仅是他,这山谷中近四十号人,无论男女老幼,陈皓都为他们重新起了名字,并郑重告知:告别过去那个被轻贱的符号,新的名字,便是新生的开始。
“陈先生,您找我?”张睿站定,对着陈皓和吕布露出一个习惯性的、带着些拘谨却又真诚的憨厚笑容。他如今是这群流民青壮中的头领之一,训练时极为刻苦,狩猎时也敢打敢拼,颇得吕布看重。
“张睿,”陈皓吩咐道,“我与吕大哥需下山一趟,招纳更多活不下去的弟兄入伙。我们不在期间,营地的安危和日常操练,便交由你全权负责。紧闭谷口,加强哨戒,若非我们亲自返回,任何人不得擅自放入,明白吗?”
张睿闻言,胸膛一挺,脸上憨厚的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信任的郑重:“陈先生放心!吕将军放心!只要我张睿还有一口气在,定保营地无恙!”
吕布也走上前,拍了拍张睿结实的肩膀,虽未多言,但那鼓励和信任的眼神,已让张睿激动得脸色发红。
交代完毕,陈皓与吕布便不再耽搁。
两人稍作准备,换上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将兵刃妥善藏好,便悄然离开了已然初具规模的崤山营地,如同两滴水珠,汇入了山下那片因饥荒与动乱而更加汹涌的流民潮中。
下了崤山,陈皓与吕布混入逃难的人流,所见景象比之前更为凄惨。
路边倒毙的尸首无人收殂,易子而食的惨剧已不再是传闻,他们来到一处规模较大的流民聚集地,这里的人们蜷缩在破烂的窝棚里,眼神麻木,如同等待死亡的牲口。
而在流民围聚的中心,几名头缠黄巾的太平道教徒正站在一块大石上,声音高亢地宣扬着他们的教义: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信大贤良师,可得符水治病,可入太平世界,无饥无寒……”
那套说辞空洞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薄纱,虽然能暂时麻痹痛苦,却无法填饱咕咕作响的肚子。不少流民听着,眼中虽有向往,但更多的仍是挥之不去的迷茫与绝望。
陈皓与吕布交换了一个眼神。时机到了。
就在太平道徒众宣讲的间隙,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个更加洪亮、更加尖锐,直刺人心的问题,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乡亲们!先别管那虚无缥缈的黄天!我只问你们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们知道现在一担粟米,要多少钱吗?!”
这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所有流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只见陈皓不知何时也已站上了一块高地,他虽衣着朴素,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与周围麻木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不需要人回答,因为他知道答案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然后猛地收紧,仿佛要攥碎什么无形的枷锁,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来告诉你们!一担粟米,要一千五百钱!而一个壮劳力,给人扛活一天,最多不过三十钱!也就是说,你们不吃不喝,干满五十天,才能换来一担让你们全家活命的粮食!”
数字是冰冷的,但对比是血淋淋的。
流民们开始骚动,交头接耳,脸上麻木的表情被现实的残酷撕开。
“那么钱呢?粮食呢?都到哪里去了?!”陈皓的声音陡然拔高,手臂猛地指向远方,仿佛要戳破那无形的壁垒,“都进了那些高门大户的粮仓里!堆在那里发霉,烂掉!而你们,你们这些辛辛苦苦种出粮食的人,却要在这里饿死!冻死!像野狗一样死在路边!这他娘的公平吗?!”
“不公平!”人群中,一个瘦弱的汉子红着眼睛嘶吼出来,瞬间点燃了积压的怨气。
“对!不公平!”陈皓立刻抓住这情绪的浪潮,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一句比一句更狠,更直接“他们抢走了我们的田,榨干了我们的血汗,现在连我们想活着,都成了罪过!”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被触动面孔:“这世道不该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