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宗泽二字。
赵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古怪,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嫌恶:“宗汝霖(宗泽字)?磁州知州?”
姜睿点头:“唯此人,或敢行此险招。”
“先生!”赵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憋屈和愤懑,“十一月二十日,小王至磁州,彼时宗泽上奏,言练得精兵一万五千。小王欲检阅,他却以‘士卒归浣衣服’此等可笑理由搪塞!小王当时见左右发笑,便知此老儿妄言!”
“更甚者!”赵构眼中怒意更炽,“及至磁州城下,彼竟安排百余文身恶少,青纱罩体,伞遮马首,如市井迎神鬼状!州人称其为‘应王出迎’!更有官吏强令小王向那‘应王’作揖!入城后未及进食,又云‘应王参谒’,强孤戎装出见!更有所谓‘应王麾下将军’求见!此非装神弄鬼,愚弄亲王为何?!”
“翌日清晨,”赵构的声音带着切齿之恨,“彼竟纵容乱民,当孤之面,殴杀钦使、资政殿学士,兵部尚书王云!乱民更冲撞小王之行辕,抢夺印信文书!若非小王当机立断,连夜遁走相州,恐已为乱民所害!此等妖妄狂悖之徒,岂能托付军国大事?!”
对宗泽利用鬼神迷信、纵民杀官、导致他狼狈逃窜之事,赵构显然耿耿于怀,深恶痛绝。
姜睿平静听着。
历史上,李纲在拜相期间推荐宗泽上任开封的时候,赵构最开始并不赞同。
因为赵构和宗泽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并不愉快。
宗泽在当时是有一点跳大神倾向,再加上王云的被杀可能在赵构心理留下了阴影,所以赵构对于宗泽并不是一种全盘接受的态度。
不过姜睿觉得不奇怪。
一个进士出身的文人,早年被贬官做个税官,老年起复是因为赵恒上位后要恢复旧法。
军事能力大约等于0。
手下兵马大都是些民兵乡勇啥样,不靠跳大神凝聚人心,还能靠啥?
顿了顿,赵构忽然想到《宋史·宗泽传》中记载的宗泽十三战十三捷、卫南大捷等战绩,不禁疑惑地问道,“先生,为何后世史书里,对宗泽却尽是褒扬之词,记载其连战连捷?”
“装神弄鬼,确有其事。然其麾下兵马钤辖李侃,曾率两千禁军民兵,为十七金骑击溃。宗泽初掌兵柄,以‘应王’之名聚拢人心、震慑宵小,亦是无奈之举。”
姜睿再次抽出一叠A4纸(史料汇编)递给赵构:“至于其战绩,《三朝北盟会编》卷八十五,录有实情。”
赵构接过一看,眼珠子都瞪圆了!
“至卫南之北,逢见金人伏兵…官军大败…战车大而难运……泽变易衣服,随败兵队,中夜奔走得脱…先锋王孝忠中箭死…金人取战车,尽载军实而去…孙振(博州知州,孙傅之父)中途闻败,为惧战亲兵所杀,夺军资北归…建炎初,河北寇皆泽麾下溃卒也。”
这与他所知《宋史·宗泽传》中那个“十三战十三捷”、“联结百万义军”、“呼渡河三声而逝”的悲壮英雄形象,简直判若云泥。
宗泽在卫南惨败,丢弃耗费巨资打造的五百辆笨重战车,换上士兵的白布麻衣和草鞋趁夜逃跑。
先锋王孝忠战死,博州知州孙振被惧怕作战的亲兵所杀。
那所谓的“百万义军”,很大一部分竟是他自己溃败后散入河北为寇的乱兵?!
“这…这才是宗泽?!”赵构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元修《宋史》成书仓促,讹误错漏不堪,为历代治宋史者所诟病,不乏内容繁杂、论述失当、史实错误等问题。《宋史·宗泽传》多采其家传《宗泽遗事》,粉饰居多。”
姜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解剖刀。
“宗泽其人,敢于任事,气节可嘉,远胜畏缩之辈。然,好大言,无实绩,治军经验几近于无(退休文官起复),却喜好空谈兵略,贸然浪战,终至丧师辱国,遗祸河北。”
嗯,典型的能力配不上理想主义。
老愤青。
但他真的肯死国了,这就是忠义。
赵构沉默了,巨大的落差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先生之意…仍要用此人?”
“眼下,唯此人可用,亦唯此人敢用。”姜睿语气笃定,“其一,他曾任登州知州,熟悉登莱海路;其二,其胆气虽近于妄,然锐意进取之心可用。其三,其麾下虽弱,然克辽东留守之老弱,或可一搏。其四…”
姜睿顿了顿,“将其与麾下兵马调离河北,纵败于辽东,亦不至于溃散为寇,祸乱中原。”
赵构一想到史料中记载的,宗泽部队战败后,溃兵为祸河北的情形,就觉得姜睿这个“祸水东引”……不,“资源优化配置”的建议,似乎颇有道理。
与其让这些人在河北打败仗然后变成土匪,还不如把他们送到辽东去跟金人拼命,好歹能搅乱金国后方。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先生…欲如何行之?”
“速召宗泽至相州议事。”姜睿道,“我自有说服他之策,并赠其练兵之法、兵甲器械若干。另,此人可用,然不可使其独领一军。需另遣一人辅佐监军,兼为向导。”
“何人?”
“马扩。”
“马扩?真定府路廉访使?”赵构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宣和二年曾随父马政使金,行至辽东者?”
“正是。此人熟悉辽东风土人情,通晓女真语,胆略非凡,且与宗泽无甚瓜葛。”姜睿补充道,“可授其官职,使其随军。”
“只是,真定陷落后,此人不知去向。”赵构皱起眉头。
“马扩当日逃出真定府,前往西山和尚洞山寨,聚义抗金。”
赵构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既如此…小王便设法召宗泽、马扩前来。”
辽东之行,风险巨大,但…似乎成了唯一破局的险棋?
与其坐等东京陷落,坐看汪黄误国,不如行此奇招!
而将宗泽这个老愤青和他那群“应王兵”打包送去辽东。
胜则意外之喜,败则清除内患。
“所需甲胄,我不日就送来。”姜睿起身,“还有一事。”
“先生请讲!”
姜睿指着自己带来的柳叶刀,“将此刀赏赐给岳飞,再将岳飞的佩刀取来。”
明代军中拜岳武穆者居多,多以岳飞为武圣,甚至还有岳王庙。
岳飞的佩刀拿到晚明时空,那绝逼是“圣物”。
赵构不明所以,马上让蓝珪去办事。
赵构立刻唤来蓝珪,低声吩咐了几句。蓝珪领命,匆匆而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蓝珪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把带鞘的宋军手刀,刀柄缠着的麻绳已被磨得油亮,木质刀鞘上布满划痕,无声诉说着主人曾经的厮杀。
“大王,姜先生,岳都头已领赏谢恩,其佩刀在此。”蓝珪恭敬地将刀呈上就退下了。
赵构接过,转递给姜睿。
姜睿拿起这把沉甸甸的宋军手刀,入手感觉比魏忠贤给自己的那把柳叶刀要粗糙不少,但刀身厚重,带着一股沙场征伐的肃杀之气。
他拔刀出鞘。
刀身笔直,直刃、厚脊,长约二尺余,典型的宋代刀八色之一的手刀。
刃口有些许磨损,但保养得还算不错,寒光凛冽。
这就是青年岳飞日夜佩戴、随他冲锋陷阵的武器吗?
历史的气息仿佛透过冰冷的钢铁传递而来。
“好了,此间事暂了。”姜睿将岳飞的手刀仔细收好,放入战术背包,“宗泽、马扩之事,你尽快安排。辽东之议,不必再与汪、黄等人商议,暗中准备即可。我过几日再来。”
说罢,他也不等赵构再多言,开启时空门,踏入那幽蓝门户,身影消失,门户也随之闭合,仿佛从未出现过。
西厢房内,又只剩下赵构一人,桌案上放着姜睿留下的荔枝,那本《宋史》,还有那些资料。
他沉默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今日信息量之大,远超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