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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七年十一月初五,京师,信王府。

初冬的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

信王府深处那处守卫森严的凉亭内,却透出融融暖意。

一方造型奇特的老旧铁炉(姜睿淘来的农村老式煤炉)置于亭中,炉膛内,姜睿带来的蜂窝煤正燃烧着幽蓝的火焰,稳定地散发着热量,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朱由检裹着一件厚实的貂裘,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宫廷茶盏,里面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可可与奶香的热可可奶茶。

他小口啜饮着,那从未体验过的醇厚甜蜜与温暖,似乎暂时熨平了他紧锁的眉头。

“姜先生,”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此番交易,解了朕燃眉之急(陕西赈灾)。那批汉代西域古物,南堂耶稣会洋僧与澳门佛郎机人争相竞购,总计折银八万九千两……”

自从看过魏忠贤送上的千年旱灾的资料,朱由检连续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未来赤地千里,饿殍盈野,十数年不绝,“饿殍明末千里行”血淋淋的现实,成为压垮朱由检最后一丝侥幸的沉重现实。

上次的粮食交易让朱由检吃了甜头,现在他是打死都不会帮姜睿购粮了。

眼下大明是缺银子,未来就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

姜睿的声音,依旧冷静,“朝堂之上,如何了?”

“朝堂之上,”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些,“依先生之策,只诛客氏、崔呈秀、许显纯等首恶以儆效尤,余者暂未深究。东林得了些位子又见客氏等伏诛,暂时偃旗息鼓,未再鼓噪。‘逐步废除’矿榷之议已下,同时复征关外潘家口、桃林界等处商税…廷推也已通过,袁可立、毕懋良、徐光启不日将奉召回京。”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嘲讽,“只有几个兵科给事中跳出来,说什么徐光启‘溺于西学,有违圣道’…聒噪罢了。”

“当放屁即可。”姜睿语气平淡,“流寇、旱灾,方为心腹之患。”

朱由检苦笑一下,随即神色转为急切:“先生所录史料中,王嘉胤、白水王二、王自用、赵胜、王大梁、张存孟、王左挂、高迎祥…此辈姓名,朕已命厂卫密探时刻紧盯!尤重安塞高迎祥,只待其稍有异动,便令洪承畴调集官军,扼杀于萌芽!”

“治标更要治本。”

姜睿从战术背包中取出一叠新的繁体竖排版资料,上面是姜睿给朱由检提供的应对措施。

除了赈灾,挑选精壮充军,以工代赈,屯田安置,适当开放团练,种植甘薯等耐旱作物之类的烂大街的明穿网文操作外,姜睿还提到一定要给平叛的明军把军饷发够。

“崇祯十三,李自成于洛阳坐大,关键在于三千官军闹饷哗变,投奔于他。剿寇之时,务必足额、及时发放军饷!否则,乱兵必与流寇合流,补全各自短板!”

朱由检看着资料上“洛阳三千哗变官兵”的字样,脸色发白。

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倚重的官军,竟可能成为流寇壮大的养料!

“明年六月,海寇郑芝龙将受招安,授‘五虎游击将军’!需尽快招抚郑芝龙,给他个台湾总兵,再把台湾岛东北的金瓜石金矿方位给他。此人掌控大量海船,招安后命郑芝龙以海船,大规模转运陕甘灾民、辽东流民。”

姜睿又指着资料里的地图,“台湾,还有吕宋,爪哇等南洋诸岛,对外宣传‘南洋遍地黄金沃土’。纵然让灾民在海外殖民,屠戮土著,也强过其为祸中原!”

“最后,不要胡乱裁撤驿卒。”

朱由检脸色微变,他已经知道了未来自己裁撤驿卒,让下岗驿卒李自成迈出了造反的第一步。

“朕记下了!定当速行!”他连连点头,眼中忧虑更甚,“那…建奴……”

“建奴之事,牵涉更深,关涉朝堂内外。”姜睿打断他,“容后再议。”

随后,姜睿又再次翻开资料,语气变得无比凝重:“陛下或已阅我所赠《明史》。然陛下在用兵上,始终一厢情愿的认定‘只要出兵,事必能解;若事未解,必是人不当’。于是,败则换将,换将再败,循环往复!”

“流贼之祸,陛下实乃最大推手。”

陕西剿贼,杨鹤主抚,洪承畴主剿。杨鹤的策略没错,流民降而复叛的根本原因是乏粮。朝中有人请求减免陕西辽饷,被他拒绝,巡按吴甡调查后为杨鹤申辩,指出地方官逼反是主因,请求发帑金赈济,你抠抠搜搜只给了十万两!户部侍郎梁廷栋上疏要求严惩陕西贪官污吏平息民怨,被他置之不理。

崇祯十一年前后,李自成被打得躲进商洛山,张献忠投降!眼看流寇陷入低潮,把洪承畴、孙传庭麾下在内地剿贼积累了丰富经验、最能打的数万精锐,全部抽调到关外去打松锦决战了!

崇祯十三年到十六年,傅宗龙、杨文岳、汪乔年、孙传庭,重复着一样的扑街套路:上任——未及练兵——催战——友军(左良玉、贺人龙、白广恩)临阵脱逃——被围——弹尽粮绝——战死!

朱由检看着纸上那些血淋淋的名字和战役,自己未来那些堪称十级脑溢血的操作,让他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一时间只觉无地自容!

“若不想重蹈覆辙,”姜睿喝了口奶茶,若无其事的道,“牢记:一,足饷!二,放权!三,明赏罚!四,莫瞎指挥!”

朱由检一脸颓然,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良久,才哑声道:“朕…朕明白了…朕…定改之…”

或许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重,朱由检深吸几口气,强自平复心绪,转移话题道:“先生所赠东汉古物,朕甚爱之。然…朕翻阅两汉史籍,发现东汉名臣如李固、杜乔、陈蕃,乃至世家子弟如荀彧、陈群,虽亦有权争,然多存风骨,敢作敢为,有匡扶社稷之实。而东林清流,阉党之人,依照《明史》所载,及朕近日亲历,或道貌岸然结党营私,或空谈误国束手无策,国难临头则丑态百出(‘水太凉’钱谦益)。”

“同是士大夫,相隔千年,竟如云泥之别?”

朱由检眼中充满了求知欲和对当下文臣集团的深深失望。

姜睿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陛下可知《辟阿奉文》中,太祖高皇帝曾讥讽当朝文臣‘不如唐代妇人’?唐宫人敢犯颜直谏,今之儒者却唯唯诺诺,毫无骨气?”

朱由检一怔,茫然点头。

“根源在于唐宋之际,天下根基之剧变——世族消亡,乡绅崛起。”

姜睿回忆起自己在汉末时空,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物。

四世三公的杨彪,寒门出身的朱儁,凉州士族的段煨和贾诩……随后,他开始给朱由检描述与明代截然不同的画风。

秦汉军功爵制下崛起的豪门,至东汉已成帝国柱石,这种格局一直延续到魏晋乃至隋唐。

其根基,乃自给自足之庞大庄园

“非大明勋贵收取田租之田庄。聚族而居,辖地广阔,其内,有世代耕种之部曲农奴,有技艺精湛之工匠百工,有依附其门之文人墨客、江湖豪侠!粮食、布匹、铁器、车船、乃至刀枪甲胄,皆可自产!文化典籍、诗词歌赋,亦在其中孕育。长安、洛阳等大城,市井不过一隅。”

姜睿随手在石桌上蘸水,画出自己在汉末时空见识过的长安简图。

宫城巍峨,市井狭小,和商业繁华,商品经济大行其道的北京城完全是两码事。

说白了,长安城未央宫的生态位,就是一个大号卫城或者城堡。

这也是为啥同样是长于深宫,刘野猪是雄才大略,而朱由检只能做大清第一巴图鲁。

“彼时帝王,乃世家共主。世家子弟,入则为相,出则为将。维系家族地位,需赖实力——开疆拓土、垄断商路!故汉唐之世族,勇武、大气、开明!”

姜睿列举着那些耀眼的名字,“王莽、曹操、司马、刘裕、杨坚…皆由此路径,以实力问鼎!此等格局下,思想亦兼容并包,儒法道墨,皆可为我所用。隋唐之大气磅礴,正是世族气质之映照!”

紧接着,姜睿话锋一转,“黄巢之乱,天街踏尽公卿骨!盘踞朝堂的千年世族被屠戮。五代武夫当国,牙兵悍将动辄灭族,依附庄园之工匠、文人惊恐逃散,涌入城市。”

“工匠在城市自立作坊,乡间地主,仅能收租,生活器物皆需向城中购买。此即‘乡绅’。其产业微薄,无力撼动皇权。乡绅无力挑战皇权,权臣废立皇帝(如霍光、曹操、桓温)之事,宋明绝迹。陛下可曾闻王安石废宋神宗?严嵩弑嘉靖帝?”

但紧接着,姜睿又指出了新的问题。

“乡绅子弟想要出仕,唯科举一途!其功名,全系于皇帝一念之间(随时可罢),下有无数科举新人、乃至揭竿义军虎视眈眈!”姜睿语气转冷。

“唯有死死抱住皇权大腿,奉儒家经典(尤其是经其改造、僵化的‘理学’)为唯一圭臬,排斥异端,打压新学!‘东林’之流,无非此等心态下,以师生、同乡为纽带结党营私!他们之权力,非源于家族实力,仅源于儒家经典与一纸功名。”

“党争,东林’也好,‘阉党’也罢,本质皆为利益集团,非为国家。”

“军功于其仕途无益,武将与其利益无涉!宋明士大夫之保守内敛、怯于外战,实乃乡绅士大夫心态之投射!”

“宋明并非无新血。城市勃兴,诞生市民阶层:白话小说、市井画卷、质疑皇权,如黄宗羲之流…皆为市民杰作。彼等奋战于生产一线,却因乡绅士大夫力量太强,蒙元、满清两次‘亡天下’打断进程,终未能真正推动变革。”

姜睿最后总结,语气带着一种冷酷的历史必然性。

“由乡绅主导、科举维系之新体制下,权臣、军阀威胁降至最低。除却末世常见之外患内乱,皇权空前稳固。宋明之中国,成一超稳定之庞然大物,于农耕时代,几近无敌。唐宋之变,铸就此千年未有之格局!”

话音落下,凉亭内一片死寂。

朱由检如遭雷击,僵坐当场!

困扰大明的党争、空谈、保守、抑武、乃至对变革的恐惧……其根源竟在数百年前那场无声的阶层更替!

这和他过去所读的圣贤书是截然不同。

他也第一次清晰地看到那束缚自己,束缚大明的无形枷锁的铸就过程!

“世族…乡绅…市民…”

朱由检喃喃自语,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似乎在急速消化着这颠覆性的认知。

扶持市民?

打破士绅垄断?

一个大胆而模糊的念头,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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